第161章 京观

他猛地转身，向着河边的方向走去，他要去取水！他觉得他们还能醒来，只要有水，自己是可以把他们浇醒的！他们都没有重伤啊，他们刚才都还骑在马上呢！

        半路上，他被人拉住了，正是那个老兵。老兵痛苦地摇着头，“没有用了，将军，没有用了！”

        上官鸿呆呆地看着这个老兵，半晌好像才忽然明白过来，默默地转身走了回去。

        那两个亲兵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而一匹战马不知何时已经凑了过来，只见它低垂着头，正在用嘴巴轻轻触碰着其中一个的身体，好像希望能够把自己的主人唤醒。

        如此通人性而恋主不舍的，都是精选出来的好马，上官鸿抬手抚了一下这匹战马的脖颈，战马抬起头来，长长的睫毛下面水光滢然。一人一马默然对视了良久。

        上官鸿只觉得自己干哑的嗓子里再也发不出来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在胸前的铁甲之上。

        经过将近半个时辰的喘息，脱力衰竭的三千南阳军终于慢慢地恢复了行动的能力。不管多么疲累，现在也不是休息的时候，摆在面前的当务之急有好几个。

        第一是立刻布置必要的斥候与岗哨；

        第二是救治伤员；

        第三是清点人数、重新组织编伍；

        第四是赶紧给大家弄点饭吃，每个人都亟待补充体力；

        第五是尽可能地归拢马匹，喂粟、恢复；

        第六则是派人在战场上捡拾箭矢，因为箭矢已经用光了，有箭矢才有再次接敌的底气啊。

        这三千人几乎人人带伤，只有轻重之分而已，凡是还能行动的，此刻都有任务。至于遍地尸首中还有没有生还者，有是肯定有的，但概率并不是很大，因为这次战斗持续的时间很长，而且马匹的踩踏也很严重。其实南阳军的死者中，坠马后立刻就死去的人并不是很多，相当比例的人并没有立刻死去，但是冲锋中的战友无法救起他们，等旋刀纵队冲过去之后，灵族人再涌回来，他们就将死于敌人的补刀。

        还有一些，则是死于失血或者践踏，总而言之，战场上的死亡不见得是痛快的，更可能是个非常痛苦和残酷的过程，令人不忍去详细描述。

        至于灵族人，他们最后虽然是败溃了，但是在战斗过程中他们的人数占据着绝对优势，所以他们的伤者大多数还是救回去了，南阳军只找到了极少的活口，勉强能够审问情况。

        其实，灵族人肯定也把尸首抢回去了不少，此役的实际歼敌数肯定要比留在战场上的灵族尸首更多，只是统计不上来了。南阳军现在顾不上计较歼敌数目上吃了多少亏，说实在的，他们都觉得自己能够活着就已经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天色逐渐黑透了，几件急事做得差不多了，该裹伤的已经包扎好了，饭也已经开过了，按说此刻应该休息了，然而还是有很多人无法入睡，在沉沉的夜色之中，只听得除了伤兵的呼痛之声，又渐渐地传出了凄痛的哭声……

        上官鸿自己也无法入睡，他的脑子一半昏沉一半清醒，身体的感觉则更加痛苦，左半边像发烧一般的滚烫，而右半边像雪水一样的冰凉，牙齿和四肢都在不时地颤抖。

        在这鏖战之后的战场之夜，他一边忍耐着肉体的痛苦，一边倾听着周边的动静，心中翻来覆去地只有一句话：“这一战，实在是太苦了……战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直到阳光再次照耀在了这片草原之上，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打扫战场了。

        南阳军的尸首自然是入土为安，那么，灵族人的尸首又该怎么处理呢？

        其实最合理的做法是不处理，任其散落在战场上就行了，因为这是在灵族人的地盘上，南阳军马上就要离去，灵族人很快就会回来，他们自然会按照自己的风俗处理自己人的尸首。然而赵破奴却提出了异议：“如果不处理一下灵族人的尸首，倒好像我们急着要走似的！这岂不是示弱于他们么？”

        一言既出，立刻便引起了一片附和之声，马上就有人说道：“对！应该筑一座‘京观’！”

        所谓“京观”，是自古以来处理战败者尸首的一种方式，就是把这些尸首在地面上垒起来，只在最上面用一层薄土覆盖，这种做法不但快捷，更有对敌示威之意。

        上官鸿多少觉得有点多此一举，因为灵族人的葬俗也是土葬，等南阳军撤走，他们回来肯定还是要拆掉“京观”重新土葬的。

        可是一众手下的说法也有道理，既然他们有力气去做，那就任由他们去做吧！他没有精力去关注这么多。

        身为主将，他今天的主要精力，必须放在研判形势、确定路线上。此役虽然大胜，可是他们毕竟还是身处灵族境内，离南阳境还有将近一千里，而且只有三千人马了，回兵路上再次接敌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危险性还是不小的，主将必须预作筹谋。

        日已高升，阳光刺目，他觉得今天的身体有些乏力，但是头脑大体上还算清晰，便一个人坐在河边，心中默默地筹划着。

        与此同时，他的手里也没有闲着，正在仔细地修理着自己的军刀。这是一把非常结实的好刀，尽管经此鏖战后也难免有了几处缺口，但是卷刃的地方并不多，他爱惜地修整着这些地方，又用鹅卵石反复地打磨……

        这把刀昨日饮了太多的鲜血，现在从刃口到刀身都已经微微发乌，他也试着擦拭过了，但这种痕迹是擦不去的。

        部属们远远地看过来，只见年轻的骠骑将军面无表情、淡定如常，见到主将如此平静，大家也就各自心安了好多。表面上看，此刻每个人都是神色严肃、沉默寡言，每个人都在各忙各的、什么都顾不上想，但实际上，此刻每个人的情绪都是很强烈的，有悲痛、有后怕、有兴奋、有骄傲……这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每个人的心中都是波澜起伏。

        正午时分，有人过来回禀：“将军，‘京观’已经筑好了，请您站到高一点的地方看看吧。”

        上官鸿有点不明就里，为何要站到高处去看呢？但当他走到山坡上面定睛一看时，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但见这座“京观”的外形，竟赫然是垒成了四个巨大的南阳字，“南阳威武”！

        他瞬间感到胸口发热，强自用平静的口气问道：“这是谁的主意？”

        “回将军，就是大家的主意。”

        上官鸿只觉得自己胸中的热血翻滚沸腾，但他还是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随即仰头看向湛蓝的高天，把自己的泪水控制在眼眶之内。

        士兵们能自发地垒出这四个字，说明“南阳威武”已经扎根在大家的心中了！

        不经过这浴血的一役，这种坚定的信念是无法建立起来的，而它一旦建立起来了，就将是真正的军魂！

        战场收拾完了，南阳军开拔前的最后一件大事，是召开战斗总结大会。

        如果算上前面十多天的成果，此次河西之战共斩敌八千九百六十人，此外，灵族的折兰王和卢侯王被斩，浑邪王之子及其相国、都尉，全体被擒。

        再就是休屠王最后溃逃时一片混乱，这位主管祭祀大事的名王，竟然顾不得带走他们的圣物“祭天金人”，结果被南阳军缴获到了手中。

        面对着人数缺失了一多半的部下，上官鸿作了简短的战斗总结：

        “从全局看，这次我们实现了突围的作战目标，而且这次的突围，并不是杀出一条生路的那种突围，而是以少胜多、把敌人全面击溃后，自己留下来收拾战场、从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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