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飞飞们的演员梦
一年前的那个夏天,白飞飞以一级荣誉毕业于戏剧学院表演专业,中产家庭出身的她天真乐观,专业努力成绩优异,对未来充满憧憬和期待。
离校后,她跟同班同学、初恋男友顾风开始住在一起,他们租了一处小小的单间筒子楼,洗手间和厨房都是公用的,六七平米的房间里放上一张双人床和一张方桌,再无空隙。租金也不能算便宜,每个月要两千五百块,房子有空调,最最重要的是,地段好,也就是说,离电影制片厂近。
这座老楼里,住了无数像他们这样对演艺事业充满期待的人们,有科班出身的比如白飞飞和顾风,也有外省外地慕名而来自恃长相或者演技的北漂,还有许多游手好闲的好色“导演”或者冒充认识某某大导演的“剧务”“制片”等等,鱼龙混杂,却也个个养眼,晴天时晒出廉价的妖娆多彩的西装和小礼服裙,是他们的心愿和梦想。
白飞飞和顾风迅速地融入这种生活中,他们去一家小小的影楼拍出化妆后的证件照,又拍了一些比基尼照片,然后做成一张张彩色的照片名片,手写的签名,附上手机号码,四处发散。他们的年轻紧致的大片裸露的身材与明眸皓齿的面容就这样四处飘荡在风中,在某个少男少女的隐秘口袋里,在垃圾桶里,在马路边,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机会永远会给等待着的人,而白飞飞和顾风这一对上进男女恰好永远在等待中,他们每次出门即使是倒垃圾也会衣着美观大方,化妆浓淡得宜。他们每天无数次地在电影制片厂门前散步,一日换无数次衣服,忽而笑逐颜开忽而圆睁双目,表情夸张只为了给路上偶遇的导演们留下深刻印象。
终于有一天,有人看上了白飞飞。
这是一个话剧导演,他要求白飞飞留下手机号码,然后看着彩色名片上的漂亮性感照片暧昧地握了握她的手,转身而去。白飞飞立在当地,但觉整个世界鸟语花香、沁人心脾,她微笑着回首,却看见了男友顾风脸上的羡慕嫉妒。
他们无言地往家走着,白飞飞竭力按捺自己的得意,尽量若无其事地挽着顾风。顾风紧抿双唇,迈步如飞。
晚上,白飞飞实在睡不着,她翻开教材,又打开经典话剧本子,不断练习发音和表情,顾风出门去买啤酒,喝了大半夜——在平时,喝酒对他们是忌讳,伤皮肤伤嗓子,而且,第二天明显会状态不好。
顾风是豁出去了,就算明天遇见张艺谋而他宿醉未醒他也认了。他孤独地喝着啤酒,看着女友白飞飞强抑着内心的期盼和骄傲一遍遍地朗诵着剧本,做出千般妩媚万般凄迷表情,他几乎喉头哽咽。这也是他第一次觉得,白飞飞其实并不是那么体贴可爱的女子。
过了几天,白飞飞果然接到了该导演的电话,她精心打扮了去面试,又在复试时按照要求素面出场,唱完又跳,在万千佳丽中脱颖而出——也只不过得到了女三号的角色,是出演一个丫鬟,而且这部话剧里整体女生的戏份都不算多,说是说女三号,也就不到十句台词。白飞飞当然不失落,年轻的她明白,这已经是新人的极好机会,与之同台的已经算是话剧界前辈,她希望有机会偷师,更希望有机会认识更强大的人,一路往上窜。
白飞飞自带盒饭,刻苦排练,而且为女一号提化妆箱子,苦苦忍受男一号自以为帅的嘴脸,叫他做哥哥,又叫导演做叔叔,完全堕落成了个江湖卖艺的,张口就是卑微的“谢谢各位叔伯兄弟,谢谢各位美女姐姐”。晚上回家,第一时间卸了妆,贴上面膜护理皮肤就开始苦练台词,不仅很快背完自己的,还帮着看上去不甚和蔼的女一号和男一号背,以便万一他们忘词可以随时提醒他们。
这样努力,会不会红?也不见得,但是起码白飞飞已经足够问心无愧,她在这段时间里每天晚上睡觉都累得打呼,顾风则在一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年轻的白飞飞还不懂得保护男人的自尊心,她以为她高兴的,他也就高兴。她不知道他有多失望失落。
终于熬到了正式演出那天,白飞飞神采飞扬地上场,莺莺沥沥甜甜蜜蜜,真是好丫鬟,本分的俏丽,超水平的发挥,堪称是白飞飞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场表演。
接下来,又一连演出了六场,场场爆满,白飞飞技艺成熟,温良恭谨,剧务和茶水小弟都称赞她做人做事大方厚道。她也在报纸上看到了合影照片中的自己,很美,差不多就是她想象中的自己。美丽新世界似已向她招手,在最终落幕的时候,她泪流满面,哭得哽咽难言。
散场后,她独自回家,迈着小小的舞步,心里充满期盼不舍,眼里有许多泪水,她一再回头看着剧场,一再地哭哭笑笑。
顾风并没有来接她,最可怕的是,她竟然根本不觉得,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悲喜莫名。
之后的二十天,白飞飞的手机只响了三次,两次是她的妈妈,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白飞飞问了几回她都不说,也只得罢了。还有一次是打错了电话,问是不是细妹,白飞飞失望至极地挂上,疲倦得都没有力气告诉对方是打错了。
顾风还是跟白飞飞一起出门在电影制片厂门口散千百次步,心思却已完全不在她身上。他也年轻,还没有学会共享爱人的成就,他对未来太心急。
接下来的数次工作机会依然降临在白飞飞身上,她得到了三个出演群众演员的机会,都是露出正面的,却几乎都没有什么台词:一个倒水的丫鬟,梳着好看的双髻,出来为公子小姐倒了一杯茶;一个疯子女人,披头散发,脸上有两道血痕,冲出来又被众人拖进去;还有一个是有台词的,她化身为一个菜农妇,冲出来大叫:“哎呀!”。
没台词的一百块,有台词的三百块,如此低的报酬,白飞飞毫不介意。她渴望有上镜机会,渴望有一天红起来,用天价片酬来为今天“雪耻”。在有通告的日子里,她欢欢喜喜从容大气,在等待工作的日子里,她精心打扮自己,确保时时美丽。
很久以后,她回想起这段时光,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她冷落了顾风,她表现得确实太明显了——与顾风的爱情并不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事。
这样断断续续的收入,实在是不够维持生活。半年来,连话剧收入加上三次群众演员的收入,连房租都没有挣回来。顾风向家里要了一万块,白飞飞向家里要了八千块,两个人勉强生活着,偶尔还得买两件鲜亮衣裳,那是道具,是必需品。吃是吃得无可再省,白水配白面包,为了身材也为了金钱。在这样苦寂的岁月里,两个人从不吵架,现实已经太落魄了,他们不必再交心,也就不可能吵得起来。
白飞飞新认识了一个邻居,是小影楼的股东之一兼摄影师谢希,他约她去拍摄一些宣传样片,白飞飞清早起床,化妆后按要求摆出姿势,换衣服改妆容又摆姿势,拍了足足十套衣服,花了比原定计划八个小时多出整整七个小时的时间,得到了事先说好的五百块钱。付钱时,谢希稍微有点迟疑有点尴尬,飞飞则是没有力气多说什么,只接过了钱就走了。回来后,腰酸得睡不着,她哭了。
她想着也许这个演艺梦想永远都不会成真了,她想去企业里应聘做行政算了。顾风抱住她,轻轻地亲她,那晚的月光都似乎特别温柔些。
第二天,白飞飞就开始上网投递简历,她的要求也不高,月薪六千五百块以上就行,两千五百块钱交房租,一千块钱吃饭,五百块钱水电网络手机等杂费,两千五百块钱给两个人添置衣物化妆品。她知道顾风依然对演艺充满热情,她直觉她应该无条件支持他。
很快的,气质型美女白飞飞就得到了在一家小公司做行政助理的工作,实习期间月薪四千五百块。平时就是打印文件,收寄邮件包裹,监管打卡出勤情况,也草拟一些通知。她花了一天时间学会了使用传真机打印机复印机,同时还学会了制作简单的表格。老板虽然在薪水待遇上吝啬,对这个戏剧学院毕业的清丽女孩倒也很和蔼,男同事们也充满了八卦和好色心态,时不时地问她是否在拍戏中遇见过潜规则,又是否认识某位明星。白飞飞的表现勉强称得上不卑不亢,她少说多笑,对这份全新的工作充满了尊重。
她的上司是个中年的女人,曾经是个美女,现在风韵犹存,做事认真有章法,白飞飞入职的当天只会礼貌微笑,连最简单的表格都是入职后现学的,实在是让她看不上眼。她尤其讨厌一群人围着白飞飞问东问西,皆是跟目前工作毫不相关的,有时候她也忍不住大喝一声:“你们围在前台做什么?没有事情做了吗?”同事们怏怏而去,白飞飞也很尴尬,觉得受了冤枉。她并没有想成为这个地方的焦点人物,更不打算勾引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大家都只赚几千块钱一个月,年轻轻的就吃得脑满肠肥,俊男美女集中营毕业的她重视色相,这里没有一个人她看得上。
如此两三次,公司的氛围也就不能算是很愉快了。白飞飞为了省钱带饭上班,一根玉米一个鸡蛋一杯豆浆,早饭也是它,中饭也是它,默默地在狭小的茶水间里啃完,心里回想的还是不久前舞台上的时光,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跟此刻黯淡的场景一对比,是要多心酸有多心酸。
白飞飞的妈妈打过好几次电话来问她现在生活怎么样,她都说挺好的,在公司里学了很多本事,工作能够胜任,同事又待她友善。妈妈问她几时回家来看看,白飞飞也不好意思说赚得少花得多,一个人薪水两个人用,路费难凑。
每天上下班路上往返都要花掉三个多小时时间,她的得体妆容在拥挤的地铁里挤得变形,白飞飞依然为了这份微薄的薪水咬牙忍着。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头顶微秃的老板把一只油腻腻的手放在她的腰上。
这一刻,与其说是她的愤怒是因为好色的老板,不如说是因为这无趣的生活与无能的自己。
她辞了职,女上司也不见得就此高看她一眼,好在她不再在意了。在回家的地铁上,在一群神情冷漠疲惫的上班族之间,她痛哭失声。有个胖胖的小哥拿了一张纸巾递给她,她哽咽地接过道谢。她的月牙白毛衣上落下了一只黑色手印,她心痛衣裳,又想起茫茫前程,一路哭着回家。
同一天,竟然是顾风的幸运日。他得到了出演一部电视剧里男三号的机会。为此他已经努力了将近一个月,终于导演让人跟他联系签合同事宜。这部低制作低成本的肥皂剧里没有什么明星大腕,经他的网络搜索和多方打听,他应该算是该剧里有台词的角色里唯一一个科班出身的演员了,虽然这个角色在这部电视剧里戏份少,片酬也极低,但是角色却亦正亦邪,有许多发挥空间。戏剧学院的高材生顾风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淋漓尽致地表达出该角色全部的内涵,脱颖而出,技压全场,让人眼前一亮。他踌躇满志,大笔一挥签了名字。
回到家里,他看到仍蜷在床角痛哭着的白飞飞的惨淡容颜,第一次发现其实是她配不上自己。白飞飞哭得喉咙沙哑,披头散发,双目红肿,问:“那部电视剧有结果了吗?”
顾风忽然想逃,他拉开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松了松领带,疲倦地说:“飞飞,我已经签了合同了。你在哭什么?”
白飞飞呜呜咽咽,又喜又悲,正要扑到他怀里把满怀的委屈倾诉出来,顾风叹口气打断她:“飞飞,我心里也很累,我觉得我们之间距离越来越远了。”
飞飞惊得忘了哭泣,睁大眼看着他:“你,你什么意思?”
顾风狠了狠心,温柔地搂过哭得满脸汗水、泪水和鼻涕的飞飞,他用训练有素的深情语气说:“飞飞啊,我接下来一年都将会很忙,跟组的时候肯定就回不了家,照顾不了你,而且我脾气不好,你一个这么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实在是需要有人好好呵护宠爱的。我想起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天天盼着我回来我又回不来就心疼。”
飞飞已经失去思考能力了,她只会茫然地答:“啊?”
顾风继续搂着白飞飞,天花乱坠地夸奖她直到两个人都有点累有点情绪麻木后,他提出了一个要求:“飞飞,咱们能把微博上的互动都删除了吗?”又心虚地补上一句:“不是我的意思,是导演跟我说的,他说我演的是个好学生,如果之前跟人在公共平台上有肉麻的互动对作品人设不太好。”
怎样的侮辱。白飞飞恶形恶状地笑着,直接把手机拍在他手里,大哭大笑色厉内荏地说:“顾风,算我看错了你,一个男三号就叫你得意忘形,以为要飞黄腾达去了!也不想想,我,我白飞飞会用这些破事要挟你吗?当初要不是你苦苦追我,我怎么会看得上你?今天不是你不要我了,是我不要你了,你记住了。”
顾风哪会跟她争辩这些没要紧的事,他接过手机,如获至宝,一声不吭细细删除了双方的微博互动,犹豫着并没有删除二人的互相关注,毕竟是同学,多不好看。他看了蜷成一团哭泣的白飞飞一眼,偷偷打开白飞飞的手机相册,彻底删除了两人的亲密合影,看到有五六个同学毕业时在校门口的合影里有白飞飞,他叹了口气,没有删除。他想,万一自己真的红了,如果飞飞不吵不闹不翻旧账,只说读书的时候是好同学,他也不是不肯帮顾一二。就这一刻的臆想,他已经彻底过了自己心里内疚的难关,认为自己有情有义,颇对得起白飞飞了。
他整理出自己的衣物,满满一大箱,然后搬去了楼上,他有个待业的难兄难弟也住在这座楼里。白飞飞在他拍上门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声,顾风皱皱眉,摇摇头坚决地离去,这样没形象泼妇性格的女朋友,将来可不是要给他丢人?亏得刚才把亲密照片全部删除光了。这个举动肯定伤害了她,但是他觉得大丈夫要成大事理应不拘小节,他没得选。
直至此刻,顾风仍不知道白飞飞五个小时前已辞职,否则他纵然内心更加不愿与她牵扯,却也会更加谨慎忍耐,试图另觅他日和平分手,担心逼急了她面子上不好看。何况,她也是他的初恋,也曾是他心底的朱砂痣和白月光,现在感情淡下来了,已有方向和奔头的他也愿意负担她一段时间的生活费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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