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一直以来,姥姥在自己眼里都是个资本家大小姐的形象,虽说不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却也实实在在享受了半辈子姥爷的宠爱,不管是全家人一起打扑克消遣时偷偷给姥姥让牌,还是把去了脉络的蜜桔投喂姥姥,都是萧可可从小到大这两个老人在自己眼中的日常。
她记得很清楚,小学五年级的那个暑假,蝉鸣和西瓜如约而至,电视台也开启了年度大戏《新白娘子传奇》的循环模式。
正对着电视机的沙发成了姥姥一天之内除了床之外呆的时间最久的位置,有时候连萧可可的《动画城》时间都要盘剥走,更过分的是,姥爷还会为了姥姥拉偏架:
“可可乖,咱们不跟姥姥争电视机,电视看久了,眼睛要坏掉,天天架着望远镜才行哦。”边说边指着自己厚厚的眼镜片。
父母都加班,萧可可跟同学聚会,家里只有这俩人的时候,姥姥更是可以一直安坐在电视机前,中间偶尔去趟洗手间。
爷爷的厨艺就是这段时间突飞猛进的。
“老婆子,咱们晚上吃什么?”
姥姥的眼睛看都不看姥爷,只是冲声音发出的方位摆摆手,表示她不知道。
“中午的剩菜放哪里了?”
姥姥换了个姿势,手撑在下巴上,眼睛依然是直勾勾地看着赵雅芝和叶童两个演员。
这个时候的姥爷,已经自觉地走进厨房,搜索一切可以利用的食材,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厨艺范围内,整出一桌黑暗料理,然后,在姥姥嫌弃地放下筷子的时候走到玄关换鞋,到楼下的小苍蝇馆子打包几样小炒、两盒米饭上来。
姥爷的宠妻作风也影响了全家人,又因为她体质虚弱,渐渐在家中树立起个说一不二的形象,无论大事小事都要先问问她的意见。
萧可可一直以为,姥姥长年离不开药罐子的身体状况是早年辛苦学戏时落下的病根,毕竟在当年的旧社会里,因为戏班子的艰苦条件丢掉性命的学徒不少,这是历史书里提到过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
姥姥已经放下了那张旧照片,开口缓缓说道:“可可,姥姥不是你的亲姥姥。”
萧可可觉得这句话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她听得不是很真切,带着一脸茫然问:“姥姥,您说什么?”
“你是你妈妈亲生的,但是你的妈妈,是姥姥和姥爷收养的。”
姥姥说着,一只枯瘦的手捂在腹部,好像那里突然触及了她的某根神经。
“我年轻的时候,因为头胎大出血,再也没办法有孩子。”
说到这里,姥姥褪下套在左手腕上的青玉手镯,捧在手心里,萧可可记得,那是姥爷去世前,最后一次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姥姥这一辈子,自打遇见了你姥爷,就再也没受过一天的苦,可……”
她一下一下抚摸着玉镯,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可姥姥糊涂啊,姥姥从来没有给过你姥爷一天好脸色,姥姥一辈子都没忘了那个人……”
说到这,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复又扯开那个小抽屉,在里面稀里哗啦翻起来,最后抓住两个亮晶晶、颤巍巍的东西。
萧可可定睛一看,那正是自己当年偷偷拿出来把玩的两个京剧头面。
姥姥取出剪刀,朝这两件精致的头面用力铰了下去,还没等萧可可反应过来,那副点翠已经有丝缕羽毛漏出来,飘散在桌面上,除此之外还有星星点点的水钻蹦下来,朝桌面和地板上,兵荒马乱地四处逃窜。
“姥姥,您这是干嘛!”萧可可赶紧从姥姥手里夺下剪刀。
她一方面是心疼这两只精美的头面,更多是担心姥姥的人身安全。
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不冷静的姥姥,她害怕接下来还会有更加无法控制的事情发生,赶紧躲到客厅给爸爸发了一条语音,让他们先结束聚餐,赶快回来。
那个时候,妈妈正在旁敲侧击地对佟晋进行背调,从小时候的成长环境,到现在的工作单位,已经卓有成效。
爸爸在一边听得舒坦,吃得开心,直到收到萧可可的信息,他以为女儿回来了,却没想到,丈母娘真的出事了。
“爸爸,你们快回来,姥姥精神有点不对。”
萧可可是用一种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嗓音发出的,好像是怕被别人听见。
没办法,只能实话实说了。
爸爸站起来,非常抱歉地对佟晋说:“不好意思小佟,可可姥姥不太舒服,我跟她妈妈得立刻回去一趟,今天招待不周,下次我再跟你好好喝一次啊。”
没等佟晋说什么,夫妻两人说着就匆匆拎起外套往外走,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想了想,马上给萧可可发去一条信息:
“可可,怎么了?姥姥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回复。
他理解,这个时候那边肯定是乱作一团。
他又发了一条信息:“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还是没有回复。
佟晋在包间独坐了半个小时,手机出了两条垃圾短信再无动静,他想了想,决定出去。
走到收银台,却被告知,那桌已经付过账了。
他怔了一下,心下不安起来,感觉好像是自己给萧可可一家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再次划开手机,点开跟萧可可聊天的对话框,依然是一片寂静。
他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等下去。
拨去语音电话,无人接听。
输入那个已经倒背如流的电话号码,还是无人接听。
等到最后一次嘟嘟的背景音戛然而止,佟晋颓然地放下手机,站在这座陌生城市的街头。
身后是灯火辉煌、客来客往的五星级酒店,眼前是车水马龙霓虹初上的繁华夜景,佟晋却感到心事重重,心头涌上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滋味。
“人说百花地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
“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萧可可的手机铃声,一边又一遍响起,依然是苏见信的《北京一夜》。
从前,一听见这个手机铃声的姥姥总是一叠声地喊萧可可赶紧去接电话,到后来,如同对自己喜欢京剧的反对,姥姥对这首铃声不再那么深恶痛绝,直到她戴上老花镜,在自己《宇宙锋》的演出剧照下,用已经有些发抖的手送出一个赞。
可是现在,姥姥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生死未卜。
萧可可的大脑一时还无法同时处理这么大的信息量。
姥姥突发脑溢血晕倒。
妈妈不是姥姥和姥爷亲生的女儿。
佟晋的爷爷和自己的姥姥因戏结缘,但他的不辞而别害得姥姥大出血,从此失去生育能力。
姥姥就是从那时开始,厌弃关于京剧的一切。
姥姥一辈子也没能走出这次打击,虽然姥爷没有嫌弃她,还宠了她一辈子。
……
这些信息萦绕在四周,快要把她绕晕。
萧可可的大脑此刻高速运转却又杂乱无章,她仿佛又回到了八岁那年,偷偷打开姥姥抽屉的那个上午。
不同的是,这次的秘密传输过载、过于沉重,压得自己就要呼吸困难。
坐在icu门外的长椅上,萧可可机械性地抬起头,看着远处正在为姥姥的情况焦急地向医生询问的父母,她有一刻竟然非常羡慕他们。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还无需承担这么多残酷的真相。
几分钟后,爸爸扶着妈妈走了过来,坐到萧可可身边。
妈妈已经哭得说不出话,爸爸的两根眉毛拧在一起,双唇紧紧努在一起,嘴角下垂。
这是他紧张时一贯的表情。
三个人中,只有萧可可出奇地冷静。
她望着爸爸说:“怎么样,医生怎么说的?”
“脑血栓,还有……心梗。”爸爸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同时不忘看看萧可可,似乎担心她会支撑不住。
萧可可知道,就在一个小时之前,铰碎了那两件头面之后,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的姥姥,心里已经狂风大作。
而她丝毫不知情。
如果当时马上叫救护车,姥姥也许现在就不用躺在急救室了。
哦不,如果今晚她没有跟全家人去聚餐,也就不会有见到佟晋……
佟晋?
萧可可的头仿佛有根神经被狠狠戳痛,她忍不住捂住了太阳穴。
如果自己没有认识佟晋,就不会带他见家人,姥姥就不用回忆那段岁月,她就可以岁月静好地一直到老!
萧可可想起夏日午后拉着自己的小手去小卖部买冰棍的姥姥,想起坐在缝纫机前一个多星期终于给自己的六一儿童节提前赶制出裙子的姥姥,想起那个把自己护在身后跟妈妈讲道理的姥姥,想起那个从自己记事开始就督促自己饭前便后要洗手每天都要刷牙的姥姥,想起那个自从姥爷去世就渐渐陷入抑郁的姥姥……
萧可可的心顿时装满了自责,她恨不得此刻躺在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的人是自己。
同时,一阵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她害怕以后不会再有一个老人对自己耳提面命,自己不能再一回家就从饭桌上徒手抓起一根鸡腿坐到沙发上看电视,然后下一秒就被姥姥追着满屋子跑……
“姥姥!”
等到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萧可可再也忍不住了,她哇地一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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