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排练厅里,萧可可六神无主地杵在凳子旁,看着带队的张老师打电话找外援。
明天下午就要比赛,搭档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水土不服,从早上就开始上吐下泻。
自从他们来到宁州——这座黄河边上的城市,一日三餐总少不了辣椒的身影,没几天,几个南方同学的肠胃就大闹五脏庙。
作为一个北方长大的孩子,萧可可也有些不敌这种粗犷大气的饮食风格,好在她的症状不是特别厉害。
这次的全国青年演员戏曲大赛,关系到学校能不能拿到当年的文化补贴,团领导的名字能不能登上表彰文件。
“可可,不要受影响啊,配演的事情老师来解决,你只管把自己的戏准备好就行。”
张老师一边划拉手机通讯录一边安慰她。
看着老师有些发颤的手指,萧可可心里更没底了。
她的比赛剧目是《宇宙锋·装疯》一折:
秦二世胡亥看上了赵高的闺女赵艳容,欲纳为妃。
赵艳容誓死不从,在婢女哑奴的协助下,装疯卖傻,迷惑父亲,躲过一劫。
这是一出梅派重工戏,用作比赛极容易出彩。
当然也极容易演砸——
除了大段的反二黄唱段,关键是赵高、赵艳容和哑奴之间心有灵犀的配合。
可是现在这个稳定的三角形有一角已经垮塌。
萧可可觉得自己完了,除非天降神兵。
正在晃神,“哑奴”郑晓菲飞奔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可可,有救啦!”
张老师跟当地京剧团沟通,借了一名花脸演员。
“这下稳了!有专业演员给咱配戏,听说还挺帅!”
“可没时间排练了啊,我们排练了半年才……”
正说着,张老师打断了她们。
“可可,快来见一下佟老师!”
萧可可循声望去,心脏不觉漏跳一拍。
门口静默着一个瘦高的身影。
“是他?!”
一个星期前,萧可可作为校京剧社的一员来到宁州,参加三年一届的大学生票友大赛。
往届比赛都在当地高校的礼堂进行,今年他们撞了大运,可以在宁州大戏楼的戏台子上表演。
那是刚刚落成不久的一个剧场,从内到外仿古风格,舞台四周雕梁画栋,台下是十几张八仙桌,二楼观众席还有包间雅座。
戏楼点缀在本市一条知名小吃街上,到了晚上,从外面闹哄哄热腾腾的夜市脱身,踏进这座二层戏楼,人也仿佛瞬间穿越到古代。
那天,她和队友们走进排练厅走戏。
放眼望去,来自全国高校的京剧社团,济济一堂。有的在跑圆场,有的在喊嗓子。
相形之下,宁州京剧团的专业演员们显地十分低调。
他们集中坐在一角,兴致勃勃地欣赏大厅里自信的年轻票友,不时交头接耳一阵。
鼓师是个洋气的年轻人,目光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笑嘻嘻地和旁边的男人说着什么。
男人的脸隐藏在鸭舌帽的阴影里,看不清长相。
他话不多,也不太关心满屋子的大学生,只有他偶尔抬头的时候,灯光才有机会漏进一点点。
厚厚的睫毛像飞蛾扑闪翅膀洒下的细密绒毛,一层一层叠加,最终涂抹出令人心悸的两痕青墨。
突然,他转了个身。
一直盯着鸭舌帽发呆的萧可可突然清醒,周围的世界陷入真空,没有一丝声响。
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电光火石,一眼万年。
世上真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刀削般瘦峭的脸上,一双细目点缀在黑直的眉毛下,瞳仁黑多白少,仿佛装着整个宇宙的暗夜星空。
简单的白t牛仔,隐隐显出手臂上的线条。
他没有注意到这边有个表情呆滞的女生,只是换了个姿势坐。
萧可可心不在焉地排了一遍戏就以身体不适请假。
她在心里埋怨老师为什么要定这么一出戏给自己——一个装疯的已婚妇女:
乱糟糟的妆发、青黑的褶子,还要满场追着自己的老爹叫儿子、叫老公,一番调戏过后,邀请他一起进帐睡觉。
而别人要么是英姿飒爽的虞姬穆桂英,要么是倾国倾城的西施杨贵妃。
那天回到酒店,她只有一个念头:希望鸭舌帽不会被安排进自己比赛那天的伴奏队。
现在萧可可知道,自己的心愿达成了。
鸭舌帽不会出现在乐队里给自己伴奏。
他会出现在跟自己搭戏的台上。
“萧可可,过来见一下佟老师!”
张老师看上去非常自豪,这毕竟是他花了半天口舌才跟京剧团借来的人才。
“佟老师,这是我们学校的萧可可,学的梅派青衣,这次比赛还请您帮忙托着点。”
萧可可抬头一望,鸭舌帽今天没有戴帽子。
两人的目光结结实实撞在一起。
一个脑袋发晕慌忙低下头,一个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佟晋转向旁边的张老师:
“您客气了,贵校京剧社的成绩一直很出色。”
这时,申老师拎着他那有些年头的琴盒走进来,跟张老师和佟晋攀谈起来。
他是学校专门从外地京剧团请来的指导老师,曾经担任当地京剧团首席琴师。
后来时局动荡,剧团解散了,申老师便一直赋闲在家,养鱼种花,直到一封大学的聘书送到家中。
这次就是申老师指定萧可可准备《宇宙锋》这出戏,除了全程指导,还跟着一起过来参赛。
有知根知底的自家琴师,对参赛的选手来说是巨大优势。
“可可、佟老师,明天下午就要上场,我们现在先合一遍乐队吧!”
申老师一边说一边打开琴盒,取出京胡。
萧可可看到平日淡定从容的老爷子手在微微颤抖,传递到琴弓愈发明显。
“申老师您是不舒服吗?”郑晓菲上前一步上前询问。
“呵呵,没有没有。我……”
他抬头看了一眼佟晋,欲言又止,手上的动作却一刻也不曾停止,片刻间已经调好弦子,拉开架势。
“来,咱们开始吧。”
这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次彩排。
因为紧张,第一个字唱出来,萧可可的嗓子就劈了叉,接着整个脑袋就成了熟透的大番茄,红得发烫。
整整二十分钟,她有将近一半的拖腔要唱,中间还要跟“老爹爹”做戏,不是叫他“我的儿”就是“奴的夫”,不光要在远处搔首弄姿,还要近距离扯他的胡子拽他的袍袖。
直到最后唱出“随我到闺房内,共话缠绵”。
佟晋只需要坐在那里,手里一柄折扇,舒舒服服地看她表演,不时跟她互动一下。
萧可可心里不住地想,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
她一想到身后的佟晋正用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目看着自己,看着正在努力扮演一个□□的赵艳容,她就接近崩溃。
如果对方是个通常意义上的花脸形象,就是那种脑袋大脖子粗,剃了光头还有啤酒肚的演员,那自己绝对可以没有任何心理压力,一疯到底。
可这个赵高,偏偏是个几乎要让人一见误终身的翩翩公子。
“你这么好的条件干嘛要想不开去唱花脸?俊扮的小生不香吗?老生也不错啊!”
萧可可心里偷偷嘀咕,走神走到姥姥家,不是忘了半句念白,就是漏了几个身段。
四周围观的人群里开始有议论声。
在场的都是多多少少懂点戏的,《宇宙锋》虽然不像《霸王别姬》《贵妃醉酒》那样常演,但大家都知道这是出梅派戏很经典。
所以大家都对这个敢演《宇宙锋》的萧可可充满好奇。
结果发现不过尔尔。
乐池里,申老师远远看着,示意乐队暂停。
他快步过去问:“可可,你怎么了?”
萧可可紫涨着面皮说:“申老师,今天就到这里好不好?”
老爷子的双眉之间变得崎岖:“今晚是最后一次跟乐队的机会,你明天下午就得上台了。”
“是,我知道,我今晚回去仔细默戏……我会好好准备的。”
申老师不经意扫了一眼佟晋。
他仍然坐在那张太师椅上,不惊不扰,好似在城头观山景的诸葛孔明。
郑晓菲陪萧可可去洗手间,路上不住地安慰她:
“不用紧张,我说你拿出平时排练八成的功力出来就能镇住评委!”
“这个佟晋也真是的,专业演员也不用这么瞧不起人吧,坐在那里像根木头,真把自己当看戏的了。”
萧可可一路无言。
从排练厅到洗手间,中间要经过一段长长的木制屏风。
“敢拿《宇宙锋》来比赛,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就这?”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慢慢停下脚步。
“谁说不是,我这锣鼓敲得那叫一个难受,小丫头身段也太水了。”
“我表示同情,哈哈。”
透过屏风上镂刻的花纹,她们看到了京剧团乐队的二胡手、鼓师和月琴师。
还有佟晋。
郑晓菲火冒三丈,立刻就要去跟对方理论,萧可可拉住了她。
“咱们用明天的表演回敬他们。”
回到酒店,萧可可的心静了下来。
初见的那点悸动已经被挖地三尺埋了进去。
她来不及失望和懊丧,开始和郑晓菲细磕演出,从一个眼神到一句念白。
一个小时后,郑晓菲打着哈欠说:“咱主仆二人是没问题了,你和那位‘老爹爹’的戏怎么办?”
一语提醒了萧可可。
她打开微信,翻到跟张老师的对话框。
最新的一条消息,是张老师推过来的佟晋名片。
她看看时间,不到十点。
“佟老师好,我是和您搭戏的萧可可。”
三分钟后,对方通过了好友申请。
萧可可想来想去,用风轻云淡的语气发出第一条信息:
“晚上好佟老师,明天上午能请您出来再合一遍戏吗?”
她不想暴露自己的失望和怒气,也不想显地过分自矜。
“可以,时间你定。”
对面很快就发来回复。
“上午9点方便吗?”
“方便。”
她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气,发了一个“谢谢”,没想到手滑顺便把弹出来的同义表情包也点了过去。
那是一只wink的猫咪动图。
“不客气。”
对方仿佛设置了自动回复,时间间隔不足一秒钟。
“想不到这男的还有两副面孔,哼,装什么谦谦君子。”
萧可可恨恨地想,两胁之间燃起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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