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学
纪卿从三轮车上跳下来,正好碰见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的纪雪。
纪雪两只手抓着书包带子晃晃悠悠的走近一看,纪卿哭成了一个小花猫,在她的记忆里,就没见过纪卿哭:“咋了这是?”
纪卿看见纪雪斜跨的小书包之后更加生气,她回过头来看着纪国昌,一只手指着纪雪,声音细嫩又有一丝嘶哑:“凭什么大哥和三妹都能上学,就我不能?”
章爱莲从厨房出来,见纪国昌皮带都解开握在手里了,赶紧上前拦着:“小卿!别胡闹!”
她两只手扶着纪卿肩膀,一边帮她把脸上挂着的泪珠擦干净,一边放低了声音,细声细气的说:“小卿,你最听话了对不对,你乖乖的跟长策在家里玩不好吗?上学有什么意思?你问问你妹妹上学好不好玩。”
纪雪被点到,脑袋立马摇的像个拨浪鼓,顺着章爱莲的话说:“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
章爱莲继续说:“你看,读书根本没啥意思,我一辈子没读过书,不是照样活的好好的?你留下来照顾弟弟,将来他长大了,还不得好好报答你?”
纪家一向是重男轻女,章爱莲一开始生了个大胖小子,让纪国昌高兴了好久,可之后生下来的都是女娃,纪国昌看见就烦。正好章爱莲她妹妹家刚生了个大胖小子,但家里穷没钱养,所以这才要把那刚生下来的娃过继给纪国昌他们一家。
纪国昌给他起名叫纪长策,也算是纪家的一份子了。纪卿今年再过五个月就十七岁了,快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所以纪国昌给纪卿办了退学,叫她留在家里帮忙带孩子。
回到堂屋里,纪卿擦干脸上留下的泪珠子,认命的跑到纪长策跟前看了两眼。
纪长策正在里屋大床上睡觉,他马上就一岁了,纪卿把他当做外面那群鸡牛羊一样照顾,到点就喂几口饭,吃完就哄他睡觉,日复一日。
纪卿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纪国昌明白过来,照顾这些东西根本没有出息。纪国昌那些封建思想根深蒂固,就像在土里扎了一万米的根,没人能撼动那些东西。
章爱莲比纪国昌开放很多,她曾经是个乡村教师,但因为文革的缘故,再不敢出去教书,现在整日待在家里做饭干活,伺候这一大家子的人。纪国昌年轻时候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可现在到了中年,越发的脾气大,动不动就抽裤腰带,章爱莲在家里更是不敢说话了。
她一向沉默寡言,纪国昌让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在大化村里是出了名的好妻子,人人都说纪国昌找了个好媳妇儿。
大化村面积不大,但人口密集,可地少人多,经济一直发展不起来,更何况现在国家也不太平,只要能吃饱饭比什么都强,所以村里面倒还和谐,邻里之间能相互照应,没什么追求,村子里面的人也大多没想过能走出去。
纪卿吃过晚饭,一个人出来散步,走到了村子口。那里有一颗巨大的槐花树,据说是一颗古树,根子盘根错节的扎在地下,世世代代守护着大化村。
她心事重重的坐在树根下,眉间是那些化不开的惆怅。她没办法跟整个封建余孽做对抗,女孩子家家的就应该像他们说的那样,等时候到了,找个好男人,生几个儿女,平平淡淡的就这样过一辈子。
这么想着,肩膀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姐。”纪雪从右边窜出来,也像她一样盘着腿坐在大树下,知了在树上叫的正欢,空气闷热,时不时窜过一丝凉风。
面前是一道长长的大路,大路对面是小化村,两个村子隔得很近很近,村子里的人经常相互走动。
“帮我个忙呗?”纪雪古灵精怪的开口。
她比纪卿小了一岁,性子调皮的很,也是被纪国昌打的最多的人,小时候就皮,偷鸡摸狗的事她都干过。有时候纪卿也羡慕纪雪这种洒脱不羁的性子,好像什么都不用放在心里去,活的自在又坦荡。
纪卿偏头:“啥事儿?”
纪雪一脸神秘的往纪卿耳边靠过来,生怕被人听到:“你明儿个帮我上学去吧,行不行?”
纪卿听了大吃一惊,往后稍稍退了退,声音略微抬高了一些:“想什么呢你?我哪能替你上学?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何况家里还有一堆事,我走了谁帮着看孩子?”
“哎呀”纪雪推了推纪卿的胳膊,“我帮你干就好了嘛!我听娘说明儿个她要跟爹一块进城赶集去,一天都回不来,不会被发现的!再说了,那孩子不就定时喂两口饭的事吗?这有什么难的啊?”
纪卿:“你为啥不想上学去?”
纪雪性子急,开始不耐烦:“姐你别管那么多了行不行,你不是挺想上学的吗?现在让你去你又不去,你到底咋想的啊?”
纪卿沉默了,她确实是很想上学,可总感觉这样做名不正言不顺的,担惊受怕。
纪雪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沾了一屁股的灰,生气的一扭头:“你不去算了,我叫别人替我去!”
“哎!”纪卿赶紧伸手拉住纪雪衣摆,“我还没说我不去呢!”
纪雪听见这话,又开心的咧开了嘴:“我就知道姐姐最好了!”
纪卿无奈的笑了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二天天还没亮,纪卿就被纪雪给叫起来了。学校离大化村有三里地那么远,纪雪把书包收拾好放在纪卿床头,催着纪卿赶紧出发,可别迟到了。
纪卿本来就清醒着呢,她昨儿夜里一想起今天要去上学就兴奋的睡不着觉,到了三四点钟才堪堪入睡,睡得也不踏实,纪雪一推门就已经把她吵醒了。
出了堂屋简单洗漱了两下,纪卿就背上墨绿色的斜挎包,出门赶路去了。
从大化村到学校要横穿过小化村,一路像东走,几乎不用怎么拐弯,路上碰见不少面熟的人,因为这一片村子的小孩几乎都在朝阳小学上学。
这里的经济发展落后,教育当然也不怎么发达。就只有一个小学一个初中,高中因为没人念都已经快要倒闭了。此刻就剩下两三个老师还强撑着,估计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太阳已经从东边冒出了个头,纪卿脚都快磨出泡来,才终于走到学校。
学校的门牌不仔细看都看不清楚,一个小小的黑板立在大门旁边,上面用粉笔歪歪扭扭的写着朝阳小学四个字。
她走过闭塞狭窄的走廊,四处张望着,找到了纪雪告诉她的门牌——五年级一班。
这儿的小学一共就五个年纪,五年级就这么一个班,班上一共就只有不到二十个同学。能坚持念到五年级的不是家里有钱供读书,就是有兄弟姐妹,家里活有人干,自己才能出来念书。
纪卿在门口站了一会,深呼吸了一口,接着便推门走了进去。
教室里的位置几乎都被坐满了,不少人正趴在桌子上睡觉,都是年轻气盛长身体的小孩子,起的太早现在都开始泛起困来。所以没人注意到班里新来了一个面生的新同学。
纪卿左右看了看,发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有两桌并在一起的桌子都没人,她不想引人注意,于是便坐在了里面那个紧紧挨着窗户的位置。
阳光透过窗子斜斜的照射进来,她特意穿着章爱莲做的相对干净的衣裳,颜色虽然暗淡无光,但在阳光下的照射下好像变得跟她一样焕发生机了。她坐在久违的教室里,这是她多么向往的地方啊!
正感慨着,一声古井无波的声音突然横插进来,打破了纪卿美好的幻想。
“起开。”
纪卿抬头看向来人,是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穿着一件沾了灰的老头衫,肩上斜跨着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包,脸上不知道从哪弄的伤,还没结痂,看起来格外瘆人,正不耐烦的站在她身前。
他又开口了,语气更加不耐:“这我地儿。”
纪卿被这气势吓的呆住,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慌慌张张的起身,赶紧把座位给人家让过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是你的位置。”
她把包放到隔壁桌子上,给那男生让出位置。
感受到太热烈的视线,纪卿抬头扫了一眼,那帮刚刚还闷头睡觉的学生此刻就像是一比一复刻出来的一样,全都默契的抬起头来望向这边,就连神态动作都一模一样。
纪卿:“?”
她见那男生坐到了里面,于是就在隔壁这桌落了坐。
结果下一秒,那些只是盯着她这边看的同学不约而同的瞪大了眼睛,一个个都欲言又止的样子。
纪卿:“???”
她莫名其妙的回望过去,正琢磨着到底发生了什么,想问问身边那人到底是什么情况,可一转头,那人已经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曲起来搭在后脑勺上,另一只手垂在桌子底下。
纪卿顺着那只手看过去,心下不禁一惊。那只手的手掌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看着就让人觉得疼,但手指修长细瘦,要是没有这些刺眼的口子,那还真是一双好看的手。
老师还没进来,班上同学开始窃窃私语。
“那人是替谁来的啊?”
有人回答:“应该是替纪雪来的吧,今天没看见她人。”
“纪雪居然没告诉她那个位置不能坐吗?”
“那女生也真是厉害,居然敢坐江一军旁边。”
有个扎了两个小辫子的女生出声说:“要不要去提醒一下啊?免的一会伤到她了怎么办?”
“你要去你去,反正我是不敢去。听说他今天又跟人打架去了,你没看见他进来的时候那一脸的伤吗?”
扎着辫子的女生犹豫了一会儿,又看了两眼江一军的位置,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的坐在座位上没敢动窝。
朝阳小学只有三门课,数学语文和英语,而且英语只有五年级学,其他年纪就只用学语文和数学。
因为老师实在太稀缺,所以一个老师三科都教,而且一个人要教好几个班。
一个中年女人走进门来,手在门框上使劲敲了两下,班上瞬间雅雀无声。
这女人是村里老乔家的闺女,从大城市回来的,名叫沈知文。她穿着一件挺时髦的短袖,胸前印着一个大花,浑身上下透着股大城市的高傲,走路时像一只孔雀似的一扭一扭,学校里的学生都爱在背后学她走路。
沈知文平时在学校里也不会教什么东西,倒是经常挑刺,同学们都能看出来她只是不想讲课,所以天天说三道四,看谁不顺眼就说谁,反正那些家长也不敢过来跟她对峙。
沈知文穿着一双崭新的布鞋,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的扫视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唯一一个趴在桌子上睡觉的脑袋。
她把课本重重的拍在木质讲台上,声音又尖又细:“那谁啊!大白天的趴在桌子上睡觉,怎么这么没出息啊?一个个的都跟王小二敲锣打鼓穷的叮当响了,还有脸睡觉呢?一帮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
“还不抬头是吧!是不是得让我把你家长叫过来啊!”沈知文一只手插着腰,趾高气昂的像只大鹅。
她最近跟放电影的王东正闹分手呢,气不顺,现在在这撒泼解气。
江一军烦不胜烦,终于肯抬起脑袋。
沈知文一开始没认出来,毕竟江一军也不是天天来上学,她眯着眼睛看了两眼,吓得把手从腰上拿下来放好,尴尬的咳了两下,想赶紧转移个话题。这孩子她可惹不起,倒不是因为他家牌面大,而是因为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她从城市回村儿,没想把自己的命都搭进来。
沈知文一双眼睛跟小耗子似的上下转了两圈,看上了坐在江一军旁边的纪卿。
“你谁啊?”沈知文指着她说,“谁让你进来的?你是我们班的吗你?”
平常也有不想来上学的找别人替,只是今天纪卿比较倒霉,摊上沈知文找不到人撒泼了,于是便被按在枪口上。
纪卿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老师,我替我妹妹来的。”
那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一拍脑门,这姑娘咋这么实诚啊?怎么不会编瞎话啊?
沈知文眼睛又眯起来了,嘴皮子动了两下,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你妹妹?谁啊?纪雪是吧?你们纪家怎的这么没规矩!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啊,随便找个人也敢来?你上过学吗你?三套去两套你可真有一套!我看你来这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回家种地去!”
纪卿拳头我握在身边,语气坚硬:“我上过学,上到三年级。”
沈知文愣了一下,还没人敢在她说话的时候插嘴呢,这丫头真是给脸不要脸,她推了把眼镜,接着说:“上过学?这就是你学的东西?知不知道别人说话的时候不能插嘴?学啥了你啊?都喂狗吃了是吧?一点家教都没有!你爹是不是叫纪国昌?那玩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脾气大的跟个疯狗似的见人就咬,就见不得谁比他好!我看你倒是跟他挺像的!”
沈知文一个人在讲台上说的口干舌燥,想找个人认同,于是脑袋一偏,跟旁边第一排坐着的小胖子来了个互动:“你说!是不是还挺像的?”
那小胖子是出了名的会拍马屁,尤其会拍沈知文的马屁,丝毫不带犹豫的回答:“像!太像了!”
沈知文今天也不知道怎的了,尖牙利齿的说话难听就算了,还开始人身攻击了。纪卿虽然也觉得她说她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她不能说自己跟她爹像,这她可受不了了!
正想出声骂回去呢,结果旁边从始至终一直趴着睡觉的男生一脸烦躁的从座位上站起身,椅子跟地面摩擦发出刺啦一声,他声音冷冷的还透着股倦意:“你说够了没?”
“吵死了。”他眼神定在沈知文身上,像一把尖锐的利器。
沈知文尴尬的扶了扶眼镜,嘴巴不满意的一撇,又不敢说什么,讪讪的收了声。
江一军用脚把椅子抽回来,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坐了回去,丝毫没分给纪卿一个多余的眼神。
纪卿在他之后也坐回座位,忍不住用余光打量起江一军来。
他趴在桌子上,脸朝着自己这边。大概是因为他右脸有伤,迫不得已才冲着自己。从纪卿的视线看过去,江一军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地方,但却透着一股干净的气质,说不上来,总感觉他跟村里的其他孩子不一样。
他因为经常干活,身上的肌肉线条流畅,精瘦露骨,老头衫松松垮垮的挂在他身上。纪卿毕竟也是一个女孩子,难免关注一个男孩子的长相。江一军五官深邃立体,像是她从小时候连环画上看到的小人,下颚线凌厉又漂亮。
“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纪卿正看的入迷,被这一声恐吓吓得讪讪收回目光。
一上午的时间江一军就没怎么醒过,快要下课,纪卿正犹豫着一会儿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门突然从外面被一脚踹开。
从声响就能看出来人使了多大的力气,门搭在墙上又弹回去,哗啦啦的掉了一片墙皮。
沈知文吓得从讲台上弹下去,缩在黑板旁边的角落里,尽量降低自己存在感。那动作熟练的像是做过千百遍。
纪卿同样被声响吓的浑身瑟缩了一下,抬眼看向来人。
那是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男人,头发乱糟糟的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身上衣服脏的看不出原本颜色,他穿着一双破了洞的黑色布鞋,趿拉着走进教室,视线环顾一周,嘴里骂骂咧咧。
纪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听见身边人的动静,赶紧转过头。
只见江一军伸出胳膊伸了个懒腰,顺势把窗户一拉,当的一声撞在窗框上。他从座位上起身,踩着椅子直接从窗户跳了出去。
纪卿:“?”属猴的?
她震惊的看着眼前这一幕,还没回过神来,那中年男人就朝她冲了过来,嘴里的骂声更加响亮。
她的椅子被撞得差点翻在地上,好在那男人不是朝她来的,而是朝刚刚跳出去的江一军。
男人也跟着江一军从窗户跳出去,边追边骂:“我草你妈!小兔崽子!老子找你找了一个上午!敢情你他妈坐这儿坐的舒舒服服的!”
声音随着那男人越跑越远,直至消失。
沈知文啪一声把课本甩在讲桌上:“妈的不上了,都给我赶紧滚蛋!”
班上的同学见怪不怪,收拾书包就要走。
纪卿心脏还一个劲的跳,好半天缓不过神来。怎么跟她上过的学……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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