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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惨祸


战国末年,天机子在山中隐居。一天,赵国贵族赵政慕名来访,宾主相谈甚欢。言谈话语中,赵政发现天机子虽极少出山,却对天下事了如指掌,于是问道:“莫非先生是神仙,或通晓极厉害的占卜之术?”天机子轻轻一笑:“我不过是看到叶子发黄落下,便知道秋风渐起,凛冬将至罢了。此刻秦已灭韩,赵祸恐为之不远。大人,贵国不回也罢,就在这里耕读自得,岂不乐哉。”
    这就是成语一叶知秋的由来。
    从庆贞帝打发掉客氏圣旨那森然冰冷的词句,所有人都品读出狂风暴雪将至的味道。于是,在孟氏兄弟的授意下,兵科给事中高世扬率先发难上书:先帝尸骨未寒举世悲戚之际,李世忠向圣上献美色,邀宠之心昭然!为图幸进,置忠孝大义不顾,欲陷圣天子于不道,幸万岁仁德天赋遣而远之未入其彀。不思先帝之恩为不义、媚新主而求荣为不忠、臣请万岁诛此竖奸!
    大家都知道四个美女是康妃送的,只不过是假李世忠之手而已,但把污水一股脑扣在李公公头上却是大有讲究:第一,康妃对圣天子多少也算有几日养育之恩,尤其是早已不再对外廷枢权具有任何实际威胁,只要不涉及到她,圣天子处理起来就不会有太多的心理负担;第二,当下最大的威胁就是手握厂卫朝中也有不少同党的李世忠,圣天子本就想收拾他,需要的是理由而不是事实;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驱赶客氏是敲山,把矛头指向李世忠则是震虎,这本就是一个招数里的后半截动作。
    大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任何被参奏的对象,第一反应都应该是上书辞职表示避嫌,即便做辩解,也要在辞呈的最后一段提出纷诉,一切交由圣天子圣裁。
    除非在朝堂上当场面参,绝大多数参奏都会采用上书的形式。圣天子如果觉得指控是子虚乌有,要么直接御批驳斥——这时候就该参奏者提出辞职了、要么留中不发不了了之,但奏本都要通过内阁票拟,所以朝臣们一样会知道。没见司礼监批红石沉大海便是婉转地表明了圣上的态度,识趣的就都该把嘴巴闭上。圣天子把奏本公布,则有三种可能的用意:其一,卖个人情,最后大事化小以显示天恩浩荡,顺带着敲打一下被参的臣下;其二,事情原委圣天子也不清楚,于是叫被参人上书自辩,再根据双方的后续交锋判断其是非曲直最后做出判断;其三,暗示有意追究此事,收拾双方其中的一方——至于是哪一方,则要朝臣们自行判断,然后一齐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
    李世忠在先皇身边伺候了那么久,如此浅显的道理焉有不懂之理?不过,他还是有几个关键之处完全没想到。首先他不知道圣天子儿时就被庄妃耳濡目染地灌输了对其个人先入为主的敌意;其次他同样不知道孟良卿在诚王府讲史时,同样不厌其烦地有意选择了那些极其负面的内侍做反面教材,从而愈发坚定了圣天子“宦官里少有好人”的观念;最后,他对圣天子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少年皇帝懂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为君之道,只是利用朝臣来敲打一下自己而已——自己已经净了身,彻底绝了俗世的一切可能,就像依附在皇家这棵参天巨树上的藤条一般须臾不可相离,圣上肯定会明白这个道理:只有内侍才是真正的自己人啊!
…。。

    所以他错了,错得离谱。
    如果此时的李公公断然反击,叫朝中自己的羽翼挺身相争——后果虽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也比现在好!
    李世忠没有辩解,按过去的惯例直接上书请辞了:他以年老体弱为由,请求去凤阳守皇陵。
    他不能辩。辩什么?人是康娘娘送的,只不过是叫自己过去把几个宫女带给圣上而已。作为皇家的奴才,圣上是主子、娘娘也是主子,主子使唤奴才天经地义,这用辩么?此事原委圣上心里明镜一样知道的啊!
    之所以提出去凤阳,李公公实是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便圣上完全不顾及朝中清流一派一家独大必然造成的恶果,念在自己从小照料先帝的感情,也会打发自己到昌平的德陵去陪先帝。只要不离开京师,等圣上发现那帮嘴炮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声招呼,自己便可以回来重新收拾局面。而且,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太小了——眼下国库虽不能说充盈,但用度肯定是够的、黄河已经十来年没发大水了、边军虽还是苦,然欠饷已发了五六成、全国的田赋也能收上来七成左右……这一切,都是自己派出的内侍们监督的结果,圣上不可能看不到呢!所以,圣上很可能就是敲打一下,让自己不要居功自傲,继续小心翼翼地为皇家和帝国鞠躬尽瘁。唉,圣上真是多虑了——圣人说,身体发肤受诸父母不可毁伤,咱们这些身体已经残缺的内侍们,离开皇家哪里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啊。
    然而,叫李公公完全没想到的事发生了:圣天子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去凤阳守灵的请求!
    这是孟良卿的第二招:将计就计。
    你自己主动要求的,圣天子金口玉言同意的,谁还有什么话说么?
    秋风瑟瑟。
    透过官道两旁树木稀疏的枝条,京西的远山已失去了往日的青翠,眼底尽是一片不祥的枯黄。夕阳洒下余晖,然而却毫无暖意,只映出些斑驳的树影,在坎坷的黄土路上摇曳,为空荡荡的官道平添了几分萧索。卷曲干涸的黄叶在秋风中打着旋子不舍地离开枝头飘飘落下,继而又被卷起,裹杂着沙土形成一个又一个漩涡,沿着官道迎面舞过来,被一个踽踽独行的身影一挡,散开,有些落在脚下,有些匆匆逃向道旁的草中。空寂中只有风声和落叶摩挲的沙沙声,孤寂凄苍的感觉骤然袭上李世忠心头。顿住脚,抬眼望了下前路,随着一声轻不可闻的悲叹,驼着的背愈加佝偻了。
    李公公身上穿的旧夹袍不算薄,但仍感到一丝寒意。这股凉意来自秋风,也来自心底。秋风带走的是身体的温暖,心底生出的绝望带走的则是所有的希望。有那么一瞬间,李世忠觉得自己就如道旁被无常岁月侵蚀的老树,在秋风中颤抖,无助地等待那即将到来的寒冬。一粒沙落进眼里,李公公去揉眼睛,沙被揉出,却没有泪。他的泪水早已淌尽,在先帝的灵前,在自己的榻上,在自己的内心。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全是血丝,深陷而疲惫的目光里是道不尽的孤独与迷茫。
…。。

    圣天子直接将李世忠打发走是一个再鲜明不过的信号,就像一瓢凉水浇进滚油锅里,朝中沸腾了:彻查阉党罪行的呼声一浪接着一浪,在圣天子的允许下,都察院和大理寺官员们径直闯入内宫,带走了不少宫女和內监!同为三法司的刑部不甘人后,向李世忠和客氏的家乡派出了大批人马……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很快一桩桩令人发指恶不容诛的罪行被揭露出来。其亲戚子侄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欺男霸女逼出若干人命的事跟下面这些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为了谋篡大明江山,先帝皇后怀孕时李世忠串通客氏,叫心腹內监为其按摩,暗中使用“阴劲儿”,致使其小产,此后皇后终生未育!
    除皇后有孕夭折外,先帝还有两子,分别为慧妃、容妃所生。此二子皆未满周岁而夭,皆为遭李世忠、客氏毒手谋害!
    不止是谋害皇子,他们连皇女也不放过!除了三位皇子,先帝还有两个女儿,同样也皆早夭,真正的原因是悉遭李、客二奸毒手!
    除了用“滔天”来形容,我已想不出任何可以描述这等“罪行”的词汇。
    然而,您以为这些就完了么?当然没有!既然要“穷治其罪”,那么肯定还得有神奇得叫人惊掉下巴的恶行:李世忠与客氏从家乡找来八名孕妇潜送入宫,意欲待其生产便冒充先帝龙种以篡大明江山!
    他们死定了。做下这等大逆之事,天王老子下凡也救不得了。
    李世忠、客氏的所有亲属一律斩首!
    着锦衣卫迅速捉拿李世忠回京受审!
    客氏被抓回大内,在专门惩戒宫人的浣衣局被活活打死!
    将一个妇人活活打死足够残忍了么?呵呵,史书上记载的是轻飘飘的两个字:“笞死”。
    笞,是笞杖徒流死五刑中最轻的一种,就是用竹片抽。影视剧中大老爷一声断喝:“给本官拉下去,重打五十大板……”那是杖刑,比笞刑重得多,没有提前打点好,百分百会伤筋动骨。而笞刑,由于刑具是竹片,打得再狠也只是皮肉伤,养上一阵子也就好了。然而,用竹片将人活活抽死——其耗时之久、其受刑者血肉飞溅辗转呼号的惨状,令人哪怕是想象都毛骨悚然!
    这可是用自己的乳汁哺育先帝长大的奉圣夫人啊!
    客氏死后,骨骸和碎肉被送至净化堂焚烧,然后……挫骨扬灰!
    东林的无耻残忍、崇祯的阴毒暴戾,是我丝毫不同情明亡的原因。尽管史书上白纸黑字的记着他们的“种种恶行”,然而,一口气害了皇帝的五个孩子、毒手伸向包括皇后在内的若干名女主(罪行还包括害死了得罪过他们的好几个嫔妃,有的有孕有的没有),偌大皇宫里所有人都是瞎子、聋子和哑子么?再说孕妇入宫这事:分别是谁、哪些家的孕妇、怎么去的京师、从哪个门进的、当值的守卫是谁、是大摇大摆放进去的还是装箱子里偷运进去的、进去以后在哪里藏着、吃喝照顾的都是哪些太监宫女……还有,为了保证皇家血统的纯正,皇帝什么时间临幸了哪个嫔妃宫人《起居注》一定会有详细记录,这是铁规距、宫人有孕,太医院也要有对应的诊断记录,凭空变出一堆娃拎一个放龙椅上就能蒙过满朝文武?李世忠和客氏也都是傻子么?你当看史的读者们都是傻子么!
…。。

    我以为,最大的可能是:这些宫人至死不愿昧心卖主,所以被污以民间孕妇同党一股脑打杀——既能杀一儆百,还顺带着遮掩了圣天子登基后将两名先帝有孕嫔妃殉葬的恶行。这应该也是最合理的解释。
    捉拿李世忠的锦衣卫们从京城驰出,带队的是已升为掌班的仝晋生。老领导楚经武因为跟督主(外人把提督东厂太监叫厂公,他们内部叫督主)的关系已被拿下问罪,仝晋生因为中间隔几层倒没被牵连上。不过一路上大家阴沉着脸都没怎么说话:每个人都知道督主究竟是怎么回事,也都知道自己此行完成任务后即将等待督主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随行的还有个东厂的番子李朝钦。他是督主的人,而且督主对他曾有大恩:一个洒扫太监失手打碎偏殿的花瓶,是李公公替他遮掩下来,后来还把他调去东厂。只不过凭空掀起的这桩巨案牵连实在太广,不知为什么竟把他漏了去。不过李朝钦知道,自己依旧还是死路一条:比自己关系远得多的人一个个都身陷囹圄,三法司的人迟早会发现这个疏漏!因此花光了积蓄混入了仝晋生的队伍逃出京师。
    行至河间府,尽管天色尚早,仝晋生下了马自语道:“今天忒怪,俺这腰酸得要命。要不咱就提早歇歇吧。要拿的正主儿是腿儿着走,俺估摸着再不济明后天也就赶上了。”说着话,有意无意地瞟了李朝钦一眼,“对了李公公,俺们这班人的名单里没您啊!您可得仔细着点儿,要是自己个儿走丢了,等咱们拿到正主儿回去,您可得想法自己去找大人们讨赏,咱们可管不了您呐。”
    李朝钦一路上都在想如何摆脱这帮人,闻言一怔,向仝晋生望去。仝晋生却没再看他,口里对手下们吆喝道:“找个地方喝两盅解解乏吧。”众人轰然应是。一行人寻了个客栈住下,叫了一桌酒菜吃喝起来。
    李朝钦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正仔细琢磨着仝晋生话里的意思,只听后者又说道:“李公公,您别闷头喝酒啊。喝闷酒可容易醉,醉了就得误事,误了事……那麻烦可就大喽。俺们几个常年在外面跑跑颠颠的惯了,您是第一次出远门吧?您那马掌钉牢了没?店家有没有给上足了料?这些事得您自己个去盯着看,可别指望俺们兄弟帮您哈。”
    再听不出意思李朝钦就是白痴了。举起酒杯向几位锦衣卫一比:“咱替那个谁和自己谢过各位兄弟了……”众人一改懈怠的神色齐齐起身举杯道:“不敢!”
    干过杯酒,李朝钦道一声“咱家去看看马”转身走了。众人停下杯箸默不作声地侧耳听着,不久店外便传来一阵渐远的蹄声。仝晋生复拿起酒杯,向兄弟们默默一比,奇怪的是,这次谁都没喝,一起将杯中酒倒在地上……
    几日后,仝晋生派人回京请示:逆犯李世忠在阜城畏罪悬梁自尽,还有个东厂打扮的人陪他一起悬尸野店,经查为番子李朝钦。是否将尸身运回京师,呈请示下。
    圣天子颁旨:将二犯尸体就地肢解,弃之郊野,悬首河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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