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寻芳不觉醉流霞
莳芳楼笙歌彻夜,不少风流客已带着相熟的倌儿姐儿回各自的阁子里共赴云雨,但俱美堂仍坐着三五成群的散客,台下熙熙攘攘,吃酒看歌舞,只为图个热闹。堂中次一等的姐儿乱坐着,鬓乱钗横,觥筹交错,歌喉舞袖,莺声燕语,接近入冬,楼里也是一派的春意融融。
按楼中惯例,入夜子时,楼主是要到堂中与未散的散座打个照面,说几句漂亮话再下去歇息的,彻夜寻欢的寻常人也多愿等到此时看看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楼主是圆是扁。婴公子不在,这份差事自然就落到陶墨身上,陶墨照例出来见礼,看到的也照例是这幅千篇一律的光景。
不过这一回多了一个人,一个从前不曾见过的,不寻常的人。
景缺随口叫了从前见过的小歌姬翘翘侑酒,正听着曲儿,就见上首回廊中走出一清秀少年,衣饰雅致,看着极伶俐俊俏,正想着这该不会就是那陶墨,却见那少年挑了回廊口挂的珠帘,迎出一位身材较他略长挑的男子。原来这才是正主儿,那挑帘的少年,不过是他跟前一个小厮。
单这一点,就与婴公子大不相同了,徐离婴重排场,但凡露面必定丫头小童前呼后拥,声势浩大的一群,而陶墨在楼中位分仅次婴公子,却只带一人。随侍陶墨的少年,结想前头也说了,名叫闻丹朱,是晚些时候买进楼来的,操持陶墨饮食起居。
景缺手中酒杯略停了停,一瞥身边的翘翘,也正扬着一张小脸看向楼上曲栏,一双美目一眨一眨,笑得很是开心。再顺着她的目光看回过去,那男子乌发随意散在肩头,容色极美,只是眉目清冷,好似雾茫茫的。身披一领镶狐皮的鲜亮大氅,尖尖下颌隐没在银白皮毛中,越发显得身量纤细修长,略微带一点女气。此外几乎不似风尘中人,整个人就好像一抔塑成个人形的冰雪。
大约作小倌的,行止之间,都有些似男若女的意思,景缺回想了回想,这样看着陶墨,不由也有些想听听这么个人说出话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陶墨略一环视,一眼便隔着堂中众人与景缺四目相接,竟像是吃了一惊似的,在原地怔忪片刻,才举足前行,走出来盈盈施了一礼,便赢得楼下几声善意的轻浮调笑。
“陶墨相公气色好得很那,想来这几日过得滋润。”“哈哈,不过身上瞧着倒是消瘦了些,相公可要惜福,别累着了……”好像他们真能透过那裹得严严实实的衣袍看出陶墨胖了还是瘦了似的。
“良夜难得,莳芳楼秉烛以待君子,各位尊客尽欢,便是陶墨之幸了。”
景缺撇撇嘴,不出所料,果然说起话来也是含冰嚼雪一般冷清清的。
陶墨走下楼来与几位熟客若即若离地调笑,也转圜自如,比之张扬明媚的婴公子,另是一段风流。顽笑过后,喝酒的喝酒,看歌舞的接着醉眼朦胧,搂着姐儿的接着胡闹,靡靡之音不绝于耳。从前陶墨刚进莳芳楼,便得一干纨绔与名士倾家相迎,后来有顾相青眼,就不常同旁人委蛇了。这里人人都知道,陶墨是但看得碰不得的,也都各自寻欢,最多只讨两句嘴上便宜,不会多做纠缠。
四下看了一遍,正停在景缺身后,陶墨偏头问道:“怎么连着几天都不见幼薇姑娘?”
丹朱与结想低声交头接耳几句,问明了才答说:“幼薇姑娘前几日里……太辛苦,身上疲累,总说乏力,面色也不好,这几日才没出来见客,一直歇在采薇阁。”幼薇年纪尚小,稚齿巧笑,惹人怜爱,常有豪富争掷千金,难免劳顿疲苦。勾栏瓦舍,总不乏这样年纪过于轻的少男少女,原该是在学堂里闺阁里念书的年纪,流落到此,实在让人无奈。想到此处,陶墨又看了一眼丹朱。
“怎么也不早请大夫,只是拖着,”陶墨像是想要说些别的什么,最后只轻轻摇了摇头,对丹朱道,“楼里的厨子现在都已歇下了,叮嘱她自己的丫鬟烧些夜来汤与她,就照我平日吃的,拿旧泉水放去瓤的陈皮,武火煲滚了,一应下了去衣白果栗子,去蒂冬菇,无花果,蜜枣,莲子,煲一刻再改文火煲四个时辰,都煲得滚烂了,离火下红糖,以后每日夜里子时寝前饮下,务必好好休息。”转念一想,自己日日的一碗例汤,幼薇却未必就能这样吃,又道:“先从我账上支,叫小厨房烧好了送去,明日再请大夫瞧。”
幼薇年纪小,地位轻微,总拿着自己的名头也不是办法,陶墨想了想,又叫结想,“明日关照厨房,叫给姑娘们例菜里每日晨昏再加一小盏紫云羹,胡蘿卜煲熟碾砸成茸,雪耳剪去梗蒂过滚水,一同煨烂了,加冰糖屑和生粉拌匀,内补气血之衰,外可使肌肤重光,都是些寻常食材,不算大开支。”
结想一一记下了,陶墨又慢悠悠补道:“莳芳楼在胭脂花粉上一贯用心,不吝花销,但毕竟是勾画出的,一洗无余;饮食上却可入血入骨,滋养风情,以后该在这上多下功夫才是——男孩子愿意吃的也跟着吃。”
景缺听他两片薄唇几个分合噼里啪啦吐出这么长一串饮食养生的长篇大论,嘴里一口酒呛了一下。陶墨忙伸手覆上他后背,轻轻拍抚,柔声道:“贵客仔细饮急了酒。”景缺后心猛地一激灵,多年习武之故,下意识就要暴起,陶墨却已及时收回手后退两步,撤开一个毫无威胁的距离,道了一声得罪。景缺有些讶然,转过头仔细打量起他来。
说话间,陶墨就准备回去了,才一转身上楼,丹朱呀了一声,在楼梯半当中止住他道:“方才垂花门前头的鹦哥把毛抖在您衣领子上了。”
原来是不知几时,架上一排鸟笼子里飘了毛羽下来,因是只白鹦哥,陶墨的狐裘也是白的,丹朱一直站在他另一侧,故而到现在才看见。
陶墨个子高挑,又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丹朱是够不着的,于是陶墨便微微俯下身把肩头让出来给他掸一掸。这一俯身,氅衣厚重,便连带着里头的衣物坠下来向下滑落,一边肩上的狐裘卸了下来,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和半藏半露的一截精巧锁骨,上面若隐若现几点引人遐思的红痕。
氅衣下便是里衣,这是急着回去睡觉吧。景缺笑着想。底下人群又发出一阵轻佻的起哄声,陶墨不动声色地将狐裘拉起拢好,轻轻笑了一笑,道声失礼,又往回走去。景缺总觉得他回身时似乎看了自己一眼。
走过楼梯旁坐着的一人时,听得那人嗤道:“就没见过当相公还当得这么得意快活的。”陶墨也不着恼,本不欲理他,继续慢慢上台阶,谁想他又开始不干不净地指桑骂槐:“不知是哪个小白脸,只怕也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街边的猫儿狗子,见着个夜壶,也要撒泡尿占上呢。”
结想循声看去,叹了口气,可巧此人又是史吉。有道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先祖文治武功,抵不过子孙不肖的大族通病。如非开国之功,袭爵降等,到他已经无爵可袭,史彦先承祖荫当着地官司副使,还算无功无过,独子史吉不肖尤甚,持着祖产,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这样一个已成鸡肋的世族,朝廷的大换血中,殷玄苍看都没正眼看过。
同样是世族,顾家就没落进这个天道循环的铁律里,代代芝兰玉树,代代作公,故靖国公顾严礼长子顾非熊十四岁拜相,次子平戎校尉顾非貍领兵镇守西北,一般的少年成材,名扬海内,相形之下判若云泥。史家对顾家,不免就有些难以言说的心怀不快了,而落在史吉身上,就只剩下莳芳楼中与顾非熊争风吃醋的本事。
现如今陶墨无疑是后一种争锋的焦点,史吉觊觎已久,却连面也不常得见,心中积愤,寻着机会就要给人添堵。话越说越见下流,整座楼的人都能给骂进去,座中几个性子直些小姑娘气得哼出声来,又碍于规矩不能冲撞客人,只好咬了牙忍住咒骂。陶墨微停下脚步,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转过身,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眼波流转,步履微移,竟像是足不沾地飘过去一般,反而是史吉不自在地向后挪了一挪屁股。
“史爷说笑啦。”说着陶墨微微俯身,竟凑到离史吉肩头只有半寸才停下,在他颈侧轻轻翕动精巧的鼻翼嗅了一嗅,直把史吉惊得浑身寒毛耸立,一股凉意直冲着下腹去了。
这时陶墨却直起了身子,向后退开半步,笑盈盈接着道:“市面上常见有用些杂花浸的玫瑰露,气味伧俗刺鼻,楼里是不用这些的,史爷领子里头有指甲印子,尊夫人不但品味庸俗,还是个悍妇。史爷拼着被殴得烂羊头也似出来玩乐,也是好胆色了。又有公丁香,熟附子,广沉香,淫羊藿气息,陶墨观史爷面色虚浮,眼下浮肿,也不知那不足挂齿的阳而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的小烦恼,现下有些许起色了没有……”
一语未毕,史吉的面皮已涨成了猪肝色,拍案而起,却气结说不出话,咿唔不停,个头比陶墨还差了一截,气势上先弱了。陶墨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悠悠然续道:“看史爷这般境况,不也是过得挺得意快活的么。”
众人哄堂大笑,史吉恼羞成怒,一把搡开身边妓子,面红耳赤正待发作,身边同来几人忍着笑拉住他,低语几句何苦与优伶计较之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史吉本也没那个胆子真与顾非熊撕破脸皮,只得又是不甘又是忿忿地作罢,朝着陶墨飘然转身的背影啐了一口:“任你牙尖嘴利,还不是个只配做相公的下贱坯子!”
对于这样色厉内荏的无聊粗俗之语,陶墨懒得搭理,自顾自往回走去,身后闻丹朱转过头来哼了一声:“就是相公,也还有你嫖不起的呢!”
这时结想出去又进来,叫住丹朱,陶墨点点头,丹朱便随着结想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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