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尘埃里的玫瑰（九）
江彦起床的时候并没在自己身旁看到祁遇，床上也没有一丝余温，他微闭着眼睛，觉得祁遇应该已经离开了，他有些疲惫，同时有些颓丧，在人与人的交往中，他的魅力从来没有碰过壁。
就在江彦准备继续睡觉的时候，开门的声音响了起来。
江彦瞬间睁大了眼睛，他从床上坐起来，鼻尖闻到了豆浆的香甜味道。
江彦赤脚踩在地上，踩上去之后才发现脚下不是他熟悉的竹地板，江彦又把脚塞进了拖鞋里。
江彦站起来，转身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祁遇。
“我去买了早饭。”祁遇面无表情，但他的声音却很轻，带了点欲盖弥彰的讨好。
江彦揉了揉头发，他拿着水杯和牙刷去窗台刷牙，热水壶里还有水，正好够他早晨洗漱，他行动随意，好像跟祁遇是常年交往的好友，没有丁点生疏：“辛苦了，你早上几点起来的？”
祁遇睁着眼睛说瞎话：“六点。”
江彦打了个哈欠：“起的真早。”
等江彦洗漱结束，两人才面对面坐着吃早餐，油条和豆浆还是热的，依旧香脆。
“今天你有什么打算？”江彦咬下一口油条，发出脆响，“难得休息。”
祁遇：“有点事。”
江彦点了点头，并没有刨根问底，他只是说：“注意安全。”
祁遇没有说话，他喝完了最后一口豆浆，等着江彦吃完后去洗碗。
江彦发现祁遇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他虽然寡言少语，看上去阴郁易怒，但相处了这段时间，江彦从未见过祁遇发脾气的样子，也没见过他与人相争。
更像是感情缺失。
他不具备爱人的能力，也不能感受到悲伤或是难过，他并没有沉浸在自己的生活里。
“上午有事还是下午？”江彦看着祁遇收拾碗筷，笑道：“下午有事的话中午你还能尝尝我的手艺。”
江彦又说：“我做菜很好吃，尝过的都这么说。”
祁遇抿着唇，低着头，语气平淡地问：“你给很多人做过饭？”
江彦去窗台点了一支烟，转过头说：“也不算太多，时间不够，怎么？不信我做饭好吃？”
他微笑着，在窗外照射进的晨光中显得异常温柔。
可这温柔不是某个人独有的。
祁遇移开了视线。
祁遇把碗筷拿去厨房清洗，这时候厨房有人在做饭，看祁遇进来，原本做饭的人下意识的停下了动作，见祁遇径直走向洗碗台才松了口气。
做饭的是个中年女人，她想起了昨晚在洗浴室听见的话，她迟疑了片刻，觉得祁遇也不是那么可怕，他既没有打过她，也没骂过她，更没有抢劫过她的钱。
除了冷淡了一些，身上的伤痕多了一些以外，似乎也没别的毛病。
“你、你来洗碗啊？”女人踌躇了几秒，终于艰难的开了口。
祁遇没有回答，他在水声中洗碗，手臂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原本就布满伤痕的手臂又多了一条狰狞的伤疤。
中年女人以为祁遇没有听见，又说：“你跟那个新来的年轻人是……”
她的话没有说全。
直到祁遇拿着洗干净的碗筷离开，女人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一脸惊恐，不住的喘气，恐惧让她失去了力气，瘫软的坐在了地上。
不过是被祁遇看了一眼而已。
女人回忆祁遇刚刚的眼神，阴狠毒辣，她打了个哆嗦。
祁遇走在走廊上，他并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邻居们看他的眼神，或是背着他说的那些话。
都不重要，无足轻重。
他既不会因此快乐，也不会因此痛苦。
“咱们早上干什么？”江彦看见祁遇进门，放松又自然地问道，“买菜也要九点多去。”
江彦又说：“要不然我们出门走走？这个点有服装店开门吗？我准备买几件衣服，再买双鞋。”
祁遇：“有。”
江彦站起身，他脱了睡衣换上出门的衣服，又套上鞋。
转身的时候江彦却发现祁遇正看着他。
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像有旋涡，那一瞬间江彦觉得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并不是恶意的眼神。
但却让江彦觉得不舒服，连呼吸都停顿了几秒。
“怎么了？”江彦摸上自己的脸，笑着问，“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祁遇重新低下了头，收敛了目光：“没什么。”
江彦压下瞬间的心慌：“那就走吧。”
他拉开大门，跨了出去。
祁遇跟在他身后。
这个点街上的店只开了一小半，大多是早餐店，服装店一般都是七点半到八点左右开门，街上的人并不多，年轻人和中年人忙着上班，无业游民们这个时候还没有起床，只有老年人在街上行走，遇到熟人时停下来打招呼闲聊。
县城最宽阔的街道在江彦眼中也显得狭窄，明亮宽敞的店面像是批发市场的店面一样拥挤，挂满了衣服，连试衣间都只有一个小木门，门后是服装店的小仓库。
江彦没准备试衣服，他只买均码的短袖，懒得去试衣服，又不是买出门见人谈生意的西装，不必太多讲究。
他没进皮鞋店，准备买一双运动鞋。
“你也试试。”江彦递了一双黑色的运动鞋给祁遇。
祁遇下意识的接过鞋，低头看到了鞋码数：“你怎么知道我穿多大的鞋？”
江彦挑眉说：“我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快穿上试试。”
这是江彦给他挑选的鞋。
祁遇坐到一边的椅子上，脱下了那双被胶水补的几乎不能看的鞋子。
正好合适。
江彦笑了：“走一走，看看舒不舒服。”
这双鞋是老板刚拿出来的，还没有人试过。
祁遇似乎有些无所适从，他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在店内走了一圈。
“舒服吗？”江彦等祁遇停下后问，“码子大了还是小了？”
祁遇表情古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正合适。”
江彦：“那就这双。”
老板在旁边热情地说：“我这儿的鞋子质量好！穿几年都跟新的一样。”
江彦：“您再给我拿双四十二码的，还是这个款式。”
老板笑得牙豁子都出来了，连忙进去找鞋子。
江彦还跟祁遇打趣：“穿一样的鞋子，说不定别人还以为你是我弟弟。”
祁遇：“不像。”
江彦没听清楚：“什么？”
祁遇没什么表情：“我们长得不像兄弟。”
江彦摸摸下巴，掩饰了自己的尴尬：“确实不怎么像，哪有弟弟长得比哥哥高的。”
江彦试过鞋后准备付钱，却发现祁遇已经抢先一步把钱付了。
等两人走到街上，江彦才问道：“你哪儿来的钱？”
祁遇看着前方：“还剩一点儿。”
江彦觉得奇怪，但想不出来奇怪在哪儿。
祁遇：“去菜市场？”
江彦按耐下奇怪的感觉，点头说：“就去附近的菜市场吧，你喜欢吃咸口还是甜口，或者辣的？”
江彦想象中的菜市场，应该是每一个商户都有单独的展售台，地面也是水泥地，人群熙攘，但不显脏乱，毕竟他买菜都是去大型生鲜超市，也知道这个年代的菜市场肯定不能跟超市相比，可是当他真的踏足市场，都不知道怎么踏足。
——没有展售台，也没有水泥地。
地面是已经被踩黑了土地，布满了污水，污水的来源很多，淘菜水，洗肉水，地上还有已经发臭的内脏，正源源不断的吸引着苍蝇。
唯一符合他设想的，就是熙攘的人群。
卖菜的小贩就坐在小马扎上，面前的地上摆着竹篮，里面放着菜，还有的竹篮也没有，地上铺一层装肥料的袋子，把菜一放也能卖。
只有卖肉的有专门的台子，但台子下面全是血水。
“要买什么？”祁遇在市场外问江彦，“你在这等着，我去买。”
江彦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他努力压下反胃的冲动，笑道：“不用，我们一起。”
说完这句话，江彦就迈出了步子，踏进了菜市场这个他原本一辈子都不会涉足的环境。
买菜的人跟摊贩讲价，菜市场里人声鼎沸，小声说话根本听不清，只能大着嗓门吼。
祁遇走在江彦身旁，他总是会在江彦看不到的时候专注的看着江彦。
他的目光未曾从江彦身上移开哪怕一秒。
江彦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买好了所有需要的食材，至于调味料，他宁愿再去一趟小卖部。
他买了排骨和鱼以及小白菜，还有些充作摆盘点缀的蔬菜。
离开菜市场的那一瞬间，江彦才敢大口呼吸。
“对了，还要去买套睡衣。”江彦忽然说。
祁遇从他手里拿过装菜的袋子，听见江彦说话，他站在原地，忽然问：“是因为我？”
是因为不愿意穿我穿过的睡衣？
江彦没有听出祁遇话里的意思，他只是十分自然且亲密地说：“多准备两套，免得你过来的时候没有干净的睡衣穿。”
“顺便再给你买双拖鞋，还有毛巾。”
祁遇在他说话的时候一言不发，只是安静的看着他。
江彦说完后朝祁遇微笑：“怎么了？”
祁遇向前走去：“没什么，回去了。”
江彦微笑着跟在祁遇身后。
他知道怎么跟祁遇这样的打交道，要尊重对方，不要把关心表现的像是施舍，要自然，也不必过于温柔，让对方感觉到他在自己身边的重要性，只要这么做，他们很快就能变成朋友。
他刚创业时也遇到了不少磕磕盼盼，但只要把“人”的路子走通了，那么别的问题就不成问题。
“顺便买点果汁回去。”江彦从小卖部的货柜下拿出一桶葡萄汁。
小卖部老板已经和江彦很熟悉了，知道这个懂礼貌脾气又好的年轻人每天都会来买一包烟，他每次都会少算江彦两毛钱。
“你明天来。”老板热情地跟江彦说，“明天新上一批货，都是好货，你早点来挑。”
江彦向老板道谢，老板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自己儿子，慈爱极了。
等他们回到家已经接近十一点了，这个时候厨房已经挤满了人，这个共用厨房一次可以容纳四个人在里面做饭，就是四户人家，但一层楼有二十多户，就算不是每户人家都会做饭，早上十点到十二点这个期间都非常拥挤。
江彦提着食材去厨房的时候，却发现还有一个空位。
胖大婶看江彦来了，吃惊道：“小彦还会做饭呢？！”
江彦笑着说：“会一些，家常菜而已。”
边说江彦边去处理食材。
胖大婶：“你以后的媳妇可是享了大福了！男人一表人才，这么有礼貌，还会做饭，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江彦朝胖大婶笑。
做饭的时候是江彦觉得最放松的时候，他不用去想自己的公司，不用去想复杂的人际关系，也不用去想这次任务。
当他端着饭菜离开厨房以后，厨房里的人就立马谈论起了他。
她们谈论江彦出色的外表，文质彬彬的谈论，跟这个贫穷落后的小县城格格不入的气质，以及他竟然会做饭这个让她们匪夷所思的优点。
在这个县城里，除了厨师以外，男人们是不做饭的，他们不管挣得多还是挣得少，都是“一家之主”，工作的间隙，他们宁愿去打牌喝酒，也不会回家帮忙，哪怕只是捡起地上的一张纸巾。
江彦走在走廊上，他看见祁遇站在门边，斜倚着门框，双手环胸，目光看着江彦走来的方向。
一共三盘菜和两碗米饭，江彦是借用胖大婶的托盘端回来的。
两人对坐在桌前，祁遇看着眼前的餐盘，他没见过这样的菜，一个大盘子里就放了一点点肉，留着巨大的空白，旁边有些生的蔬菜。
这够他们两个吃吗？
江彦完全没想到这一点，他从来都是自己做饭自己吃，吃饭的之前会喝上一杯起泡酒，吃完正餐后，他还会吃一点甜品，大部分都是自己烤的小蛋糕。
“尝尝？”江彦说完这句话，发现自己没有准备公筷，正准备去拿筷子时，就发现祁遇已经夹起了一块排骨。
江彦呼吸一窒，他差点站起来，差点指责祁遇不用公筷的举动。
但他忍住了。
他这个毛病曾经被父母叱责过。
“高标准是用来要求自己的，不是用来要求别人的！”
“我们给了你能给的最好生活环境和教育资源，却没有让你学会真正尊重别人！”
于是江彦只是朝祁遇笑：“味道怎么样？”
祁遇罕见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个笑容跟江彦想象的不一样。
在江彦的想象中，祁遇的笑可能会跟他这个人一样，充满了阴郁。
但祁遇真正笑出来的时候，江彦却愣住了。
祁遇的笑带着一点青涩，害羞。
像是任何一个在心上人面前忐忑不安的大男孩，他想赞美对方，却无奈于口拙嘴笨，只能用微笑表达说不出的夸奖和憧憬。
但这笑容很快收敛了，祁遇低下了头，声音很轻，像是在掩饰什么。
“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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