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玉搔头(六)
然而,就这样后悔了,绝望了,放弃了吗?
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结束了呀!真的没有丝毫幽怨,没有任何郁悒了吗?
用这样残酷的方法让他们放弃执念,即便是放弃了,又算得上真正的解脱吗?
悲哀的帝王和执拗的神祇啊。
我不顾一旁的九公子,出声大喊:“阿衷,你看一看,武罗明明就在你面前呀!”
“是……武罗在这里吗?”短暂的惊讶后,阿衷使劲揉了揉眼睛,目光错乱地在游荡着字迹的院落里逡巡。
“武罗,不是就在那里吗?”我指着武罗,大声道。
他茫然地望着我手指的方向,从而陷入更深的茫昧。
“看不见……”武罗言语中透着难以言说的悲哀,“九公子是对的,即使借助这双眼睛也依然看不见,因为阿衷他是不想见到我的……”
“不对!不是这样!”夹在两人中间的我大声争辩,语无伦次地倾吐着我看到过的一切,“阿衷明明就是很难过,因为看不见武罗,所以阿衷会为你哭泣呀……可是,可是从你满足了他的心愿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以朋友的身份存活于他的世界,而是以神的姿态面对他,他也再不可能看到你。也因为你的执念,他被禁锢在玉簪里,无回,无法往生,只等着你说出一句‘释放’的言语。”
堆积在心头的阴霾被澄明的秋色扰乱,日光静柔地宣泄下来,我平定了语气,用力说:“你不明白吗?阿衷想要见的武罗,并不是宽宏慈悲又强大的神武罗,而是最初的那个陪伴着他的武罗啊。”
沉默良久的帝王凝视我:“你说得对。但无论我们怎样抗争,命运都会回到它的起点。但我并不怨恨武罗,我只是鄙弃自己一时的贪念和懦弱。在我生前的四十八年中,只有和武罗在一起的时光,才像是真正活着,充实的,快乐的,故而想要永远这样下去。”
“居然会说出这番话呀,子夜……还真是个麻烦的孩子。”九公子却无可奈何地笑着,转而向武罗道,“阿衷向我许下的心愿,是希冀武罗可以放下执念。怨恨束缚着他的宫廷礼教,怨恨将他推向帝位的人类,怨恨惊扰他长眠的人类,实则都只是在怨恨人类的本性,可这怨恨却化嗔怒,争于宁僚,毒乎国运,其咎之深,莫辩难辞,所以阿衷希望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就算是对他绝望也好,请不要再作茧自缚了,武罗。”
就是这样吧,这位行走在雍华富贵间的九公子,也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引导着迷途的神祇。
世间所有痛苦的根源,是舍不得放弃。
不放弃拥有的,不放弃失去的,不放弃得不到的。执念是个可怕的东西,模糊了善恶,分化了爱恨,将灵魂推向极端,坠入深渊。
“放弃了,还会再见吗?”纵然是神,却只是有着小女孩的心性,天真烂漫,莫明是非,如今眼里泪色涟涟。
她看向九公子,又看向我,最终将目光落在阿衷身上。
“人类,是可以有轮回的。”毫无征兆地,我与九公子相视一笑,说出同样的话语。
涣扬的长风冷心寂神,片刻的沉默如哀怨了千年的枯坐,终于在腐朽的等待中发出破碎的颤动,宛如金殿中慈眉崩裂的泥塑。
“那么,再见了,阿衷。”仿佛是自言自语,那句淡若无痕的话语随即被风卷扬而去。
禁咒被解开了,被诅咒的双眼挣脱了桎梏的刹那,冲腾的天风吹尽了尘埃般浮散的墨痕,那句句思慕,都化作了连天衰草上斑斑点点。
最后的相聚偎着别离。
若干年的等候,此刻,凝噎住只言片语。
风长久喧响,那薄雾般的魂影即将散去。武罗伸出手,用力握了握,却只握住了摇落的木叶,掌心中沉淀出碎裂的声音。
“都改变了,武罗也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我们赌输了……输给了命运,也输给了人心。可是约定是不能变的。”阿衷捡起脚下的玉簪,“你看,子夜已经替我们想好了,武罗一半,我一半。武罗,要记得来找我,要记得不要再做傻事……等着我哦!”
下一世,可谁又知道下一世又会是什么样子?
我看到武罗的眼睛,波光潋滟,无数思念在其中溺亡,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却是用尽了所有的离愁别恨,抵死挽留。可痛恨淋漓的挽留徒然,唯有轻描淡写地放弃,籍以神明最后一丝尊严。
这高贵的青要山神,只对一个凡人,温柔地,用尽温柔地眷顾。
倘若他未曾君临天下,他并非九五之尊该多好呢?
然而人世可以不顾一个少年的七情五志,却不能容下一个昏聩痴傻的君主。
同样是人,有些沉湎在时光的洪流,有些却被载入史书的暗面,永远被人指责唾弃。
可是,剥离了光鲜的外表,那一身雍华的少年,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哪个孩子不贪图玩乐呢?更何况是长于深宫,被繁文缛节和勾心斗角束缚着的孩子呢?
我们都是被命运捆绑的魂灵,无论是人是神,终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下去。
“傻与不傻,并非由我做主,而是……我只希望你可以快乐,可以幸福……”
霎时间,枯黄的桐叶悠缓地袭卷,金青色的剪影在叶间疏忽不定,人面豹文,小腰白齿,山神清丽的容颜自那秋光中显露出来,只是瞬间,不等我看清,便隐没了。
九公子看向我:“这就是人类处理问题的方式吗?这么激烈浓郁的感情,还真像是……那个人呐。虽然我不喜欢这样做作的方法,不过——”
“的确是不错的结局。”他拍了拍我的头,突然又回过神来, “可我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玉搔头也好,亡魂也好,除了那座太阳陵,什么都没得到!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真是贪得无厌呀,我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听他说:“不如,把你的眼睛给我!”
“哎呀,连九公子都要子夜的眼睛呀。”——听声音,是阿姐回来了。果然,也不知她何时步入院中,看我不但没能取回缎子,还惹上了九公子,不由微微瞪我一眼。
九公子却笑向她道:“茹娘来得正好,快说说看该如何偿还我。”
他转身之际,竟抖落了一身花瓣,方才不曾发觉,可现在,华衣上的海棠花全然凋萎,只留下横斜的干枝,枯盼清秋。连那朵妖蛊艳丽的牡丹也颓萎成死灰,从孔雀口中坠离。
牡丹崩落,随着一声清唳,白孔雀舒展双翅,犹如崩摧的玉山,残琼碎雪迷人眼,乱光灼华夺人心,随即凌空而起。
“哎呀!明王!我的明王!”九公子顿足怨声,眼望着盘桓高飞的孔雀,目色焦郁,“明王!回来!快回来!我不会把你做成雀金裘的,我保证!”
而那袭艳华绝伦的孔雀翎,于日色之下似若明灭的夕彩,霞薄雾轻,形远影淡,最终飞出了视野,云深音渺不知处。
九公子懊丧地望着渐远的孔雀,终于放弃了呼喊:“早知是这样,就不带明王来了!簪子折了便罢,明王可是不二之宝,苦求了天孙将它绣在衣上,欠了那丫头一个人情不说,还给了她五匹鹓雏羽缎,现在全算白给了!”
“怎么会这样呢?”我困惑不解。
“因为,秋天来了啊。”却不想阿姐和九公子同时脱口,只是阿姐声音平定,而九公子却带着不尽的惘然。
是啊,秋天来了,院落中枯黄的寒叶已被风卷落枝头。
没有办法呀,在冷漠的秋天面前,一切有违规律恣意生长的东西终是要凋零的。时命,容不得欺瞒的。
“茹娘,你看……我救了你弟弟,却丢了孔雀,这……”九公子果真计较起来。
阿姐向我丢了个颜色,我心领神会,嘴巴上似抹了蜜,连忙道:“九哥哥,向你赔不是了。”
“你听,九公子,子夜他唤你哥哥呢!从前可有人这般叫你?”阿姐接道。
九公子摇摇头,忿忿道:“那八个家伙,怎可能如此叫我?自从有好事者给我等排了座次,我就再没有于那八者前抬起头来!”
“那这称谓着实珍贵不是?”
九公子点头。
“能让九公子以为珍贵的东西,那可就是盈尺之夜光,无价之纯钧了。”阿姐笑道,“既是无价,又岂是区区一只孔雀可比拟的?”
九公子有些为难:“话虽如此,但……”
“前日里才托天孙织的锦缎,本想今天取来的,现在就都送给九公子吧。”阿姐倒也大度。
九公子顿时喜笑颜开,我也不必再去取那织锦,算是皆大欢喜了。
“阿姐,你方才去了哪里呀?”
“我么?当然……是去看西郊的祭祀迎秋的庆典了。”
“怎的不带我去呢!”我心有不满。
“因为立秋……是很重要的节日呀。”阿姐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再不回答我不休的疑问。
为什么重要的节日反而不带我呀?最后一句疑问留在了心里,因为长空中的雁阵发出了清晰而高远的啼鸣,将我的心绪高高带到了九秋的朗空。
“方才带了玉桃斋的点心来!”阿姐不顾我的欢呼,眼波回转,又笑向武罗道,“这位可是武罗仙子?神武罗怎么是这般容貌,小姑娘似的?”
却听九公子笑答:“因为啖人血肉,被褫夺了神格,变成了妖精。”
“那岂不是回不去青要山了?”阿姐走上前,执了她的手道。
女童眼里的泪水这才落了下来,点了点头,我们的欢声笑语更衬得她凄凄楚楚。乾坤净朗,天涯之远,孤鸿未解向何处,放弃了执着的守望,唯留下满目虚空。
执念让人远离自我,虚空则让人失去自我,该去往哪里,该如何生活,竟都无从思索。
“留下来一起吃点心吧。”阿姐却凝望着武罗,“记忆使人相守,遗忘使人自由,如果高飞远走让人疲乏,倒不如暂时留驻。”
武罗痴怔了半晌,看看九公子,又看看我。
“留下也好,省的我四处追债。”九公子道。
“留下吧。”我跟着点点头,以人类的身份,慰存彼岸的异族,“我也很想看看武罗真正的样子呀。”
秋天来的时候,我在窗前习字,依旧是隶字。
气息沉定,心绪安然,原来自那柔丽的笔画间也窥得见绝世的风貌。我终于不再随心所欲地焦浮。
习字大概与命运相仿。一时的欺瞒或许可以为命运所疏忽,然而之后,命将降下更加残酷的责罚。
没有人能够一蹴而就。
人神鬼妖,谁都无法摆脱贪,痴,嗔,这三毒的蛊惑。那就只有笃定地走下去,走到一无所知的未知里。
武罗化作的小胖猫安静地伏在我膝前睡觉。别时容易见时难,前程是我看不到的沌然,但正如白乌所说,谁又该困扰呢?自作聪明又自取其扰的总是人类罢了。
我低头看了看武罗,猫爪紧抱着那半截玉搔头。随着她睡梦中上扬的唇角,我也禁不住微微一笑。(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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