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玉搔头(三)
不祥的念头陡生,我惊惶地想要挣脱游藤走蔓的禁锢,一丝凉意却绕上我的手,低头看,缠上手腕的,竟是条吐信的青蛇,如豆的光火湮在两眼中,森冷茕孑。
“喂,把眼睛给我吧。”婉转的童声清越动听,缠绕着手腕的蛇躯退却了寒凉,再看去,已是只白胖的小手。
“你是谁?”我又惊又恐地望着突然出现的女童,忽想到昨夜梦里的少年,不知为何,两人的身影渺然叠聚在一起。
“把眼睛给我。”女童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另一只手伸来,眼看就要触到我的眸子。
“才不要!你走开!”我大声喝止,这个戴着金银耳环的奇怪女孩却没有丝毫地退缩,娇小的身躯迸发出的是我无从抗拒的大力。
争执间,阿姐给我的那包鱼干坠落在地,散开。
“咦?”女童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圆,粉嫩的小脸上惊喜非常,已顾不得我,弯下腰捡那些干鱼。
趁这空当,我急忙逃之夭夭。
因奔走得匆忙,忽地眼前一阵昏花,竟不留神撞到了人。
“对不起……”我顾不得自身的踉跄,连忙致歉,脚步虽不想停,却被那人扶住了肩,稳稳站住。
有一袭风吹动了落雪的海棠,斜枝惊颤,羸弱不经霜华,春枝鹅黄抽发,氤氲的木香袭面,正是上品的西府棠。一树春华流露出长梦初醒的疏离散懒,被薄羽似的雪压低了姿态,似若一抹朱唇,未尝新吻,已倦乏了等待,遁入空门。唯有只宝镜翠凤蝶,不离不弃,暖曙为姿,凉天化裳,摘月成纹,折星做斑,妖蓝魇黑,飞金描银,惊扰着障眼红尘。
咦?可是这个季节怎么还会有海棠呢?
我的目光不由沿着那斗折的浅灰绿色枝干上移,凄绿媚紫的衽上绣着只白孔雀,粉睛雪翎,红喙金冠,长尾刚好拖曳在海棠花上,可不正像是羽裂的晴雪?孔雀口衔一只粲艳的牡丹,幽雅盛放在凸翘的锁骨边,洋红衬着玉白,好一番妍丽明灼。
“九……九公子……”我被那身华服耀花了眼——本朝颇重玄学,男子犹爱宽衫广袖,褒衣博带,眼前这人的衣着实在太出挑,以至于同他素未谋面的我直呼出他的名讳。
“你认得我?认得便好。”他露出了优雅甚至有些腼腆的微笑。
这样俊雅恍若霁雪初晴,泽兰眠雾的男子,怎会是阿姐和白乌口中的那个……守财奴?!
我揉了揉眼睛,这回看得更真切,他的眼睛是三千弱水下廖默的光阴,熹微的掠影间,露出绵密的金沙,最是人间留不住,泄指而逝,徒增了声叹,将那一身风花雪月振落,残香留驻。
不知为什么,这青年让人感到无比心安,竟让我一时忘记了要我眼睛的怪女童。
“该把东西还给我了吧?”他依旧在微笑,举手投足出尘的素静让我无所适从。
见我半晌不答话,他只得又说:“那支玉搔头,在你那儿吧?”
“在……不在……”我想到那支被我折成两段的玉簪,慌忙掩饰,缭乱的惊神触到他春雪微煦的眼睛,只得放弃了遮掩,“在……”
“好孩子。”他竟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带我去取。”
“不行……有人……有人要挖我的眼睛!”我猛地想起了自己还身处险境,旋即回视。
这一番踯躅,那怪女孩就要追上来了!
我顾不得向九公子解释更多,举步便要亡命,却不想他轻轻将我掩到身后。
“那么——明王——”随着他的一声呼唤,衣衽上的白孔雀居然微微振起了霞云般耀丽的翅膀,两支长长的尾羽落在九公子掌心,看不见的涟漪似在光影的罅隙间激荡。
那一对柔媚近乎妖娆的尾羽,可不正像是舒张的倦眼?目光缱绻而摇曳,有着虚茫的焦点,深邃又幽远。
他又回过手腕,轻轻遮住我的眼:“噤声。”
“呵呵,九公子,久违了。”听声音,女童已走近,笑嘻嘻地招呼。
“不久,也就千八百年吧。上回欠我的荀草,连本加利算起来,也该有……”
他的话语被女童生生打断,女声中已有了极大的不快:“先算新账再提旧债。”
“新账?”九公子闻言笑道,“在我开的客栈里装神弄鬼吓死了两个人,搞得建康城内人心惶惶,若不是我施了个幻术遮掩过去,现在连生意都没法子做,这可算新账?”
“那两人掘墓摸金,打扰了我朋友的清静,就是活该!倒是九公子你,藏污纳垢,包庇我的仇家,难道不该向我赔不是?”那女童竟也不谦不让,针锋相对。
“哈哈,竟成我的过错了?”九公子声调雅致,从容不迫,“你说那两人盗得玉搔头是你朋友之物,现在卖给我的玉簪自己飞了,你是不是该替为偿还?”原来在婴短阁碰壁后,那两个盗墓者便将玉簪卖给了九公子。
“不管不管!”女童耍赖,“这些统统是旧账,你得把你身后那小家伙的眼睛给我!”
“可我先发现的他,所以眼睛是我的了。”
“你……”女童气急,又似乎忌惮着九公子。
“你若想要,也不是不成,可你知道我是做的是陶朱事业。”我能想到九公子英俊的脸孔上此刻一定洋溢着得意的微笑。
“呸!你这种拿青蚨涂钱的家伙,别糟蹋了‘陶朱事业’四个字!”女童忍无可忍。
闻得此言,我感到九公子的手指微微颤抖,心里大概也知道青蚨钱是个什么事物——青蚨一名鱼伯,或曰蒲,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用母虫血涂钱币,再用子虫血涂钱,买卖时无论先用母币还是子币,花出去的钱都会再飞回来,故而这种钱轮番使用总是花不完!
难道九公子就是以这种手段交易的吗……我隐隐感到自己落在他手上,只怕是不是什么幸事。
只听九公子淡淡道:“既然无心与我买卖,那便罢了。”
“等等……”女童再度开口,“你要多少?”
九公子言辞清欢:“不多,敖岸山的雩琈玉,滽水的黄贝,甘水的泠石,虢水的礝石各十斛。”
这还不多?这几物稀珍异常,随便一种,哪怕只一块都是千金难求。
果然,女童也认为过分:“十斛?十斗也没有!你当真以为这些都是随处可见的么?”
“那你就以为这一双眼睛,还抵不过一堆石头?”九公子回问。
女童思量良久,道:“十斛太多,五斛!”
“九。”九公子言语徐徐。
“六!”
“八。”
“七!”
“那就七斛好了,本公子不计较这些蝇头小利。”九公子道。他过于兴奋,捂住我眼睛的手微微松懈,透过指隙,我看到那女童半带委屈的面容,心下不禁有些怜惜。
“但你得先把他的眼睛给我。”女童的目光投过来,我赶忙闭上眼。
“可以。”九公子爽快地答应,“但我做生意向来钱货两讫,如若赊账,那是要加倍还我的。”见女童面露难色,他转而又道,“哎……想你一路南下,也没什么钱财,这样吧,上回欠我的荀草再添一倍。”正说着,另一只手一探,“这对耳环先押在我这儿。”
再偷偷看去,女童耳边已空了。
这奸商!我心底暗骂。
女童面色颓丧,她本就是个清秀的小姑娘,现在受了屈,更像是荻花秋愁,荡摇的花穗被秋风镀染成浅苍灰,仿若月影下的水洲,远远曳开层叠的晕,一轮一轮,不诉郁忧。
我虽怕她,倒也有些同情起来,想必她是想借我的眼去看她无法看到的东西。
失神间,九公子已收回遮住我眼睛的手,笑道:“原来你一直都在偷看啊!好大的胆子,你要知道那小丫头发起火来,是要人命的!”
“她到底是谁啊?和公子你很熟的样子!”我想到那两个死于非命的盗宝人,不禁吐了吐舌头。
“告诉你会有什么报酬?”九公子屈指掐算,“连同救命之恩,这报酬可不少哦。”
我只得收声,同他走了几步,又忍不住问:“公子你富可敌国,干嘛非要一支玉簪子?我姐姐说,那又不是古物,值不得许多钱的。”
“我要那簪子,更要那簪子里的魂。”九公子温和地笑着,眼角眉间尽是欢喜。
“魂?”我蓦地想到昨夜见到的少年,莫非……
我当下便问:“公子你要亡魂做什么呢?”
“你姐姐竟没有告诉过你吗?”九公子道,“将亡魂卖给天师世家,可以赚好大一笔,更何况是帝王之魂,那可就是连城之价了。”
“帝王之魂?”想那昨夜的冕服少年竟是天子,我脱口惊呼, “可不知是哪位帝王?”
“你那么想知道?拿一百钱来,我就告诉你。”
我白他一眼:“我可没钱。”
“没钱就不说。”他答得也坦然。
“你何必这么在乎钱?”我着实不懂。
“除了钱,找不到其它感兴趣的事物了呀。”九公子难得认真起来,“我那几个兄弟——姑且称作兄弟吧——总是有些喜好的。存活于世,若是没有什么爱好岂不是太无趣了?我不想和他们雷同,又不想屈就自己,专挑些雅致又苦闷的技艺研习可不是本公子的作风,思来想去,能节时省力,又能受享无穷的就只有赚钱了。”
我不禁咋舌,却听他问:“你的喜好是什么?”
我又结舌难答。是啊,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做得来什么。
九公子并没有追问,眼见日色扬起的纤尘中,玉楼瑶阁遍布的秦淮恍若困乏靡惰了金粉凝脂的醉眼,婴短阁恰似眼下一颗坠堕的泪痣,淡渺得好像随时都会散去,只是若真的去了,又难免牵扯出剜心的痛楚,淼淼成漪,荡不去,散不尽,落下镂骨的伤痕。
可是,我还没想到该如何告诉九公子,那支玉搔头已被我折断了!
https://www.lingdianksw8.cc/11628/11628828/6458120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lingdianksw8.cc。零点看书手机版阅读网址:m.lingdianksw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