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骨心坠(二)
第二天清早,我替阿姐去早市买些新鲜莲子熬粥,可方一推开门,一张荼白的脸便映入了眼。
“买画么?”同样的脸孔,同样的语调,连言辞都是同样的。
难道她在此站了一整夜?!我心下一惊,已然叫了起来。
早起的街坊们纷纷投来诧异的眼光。
有热心的人远远相问:“小弟弟,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故作沉定地答道。
果然,又是看不见的么?
这样思索着,我带上门,不敢再看向那女人一眼,便小步跑开了。古桥边爽冽的栀子气熏得心脾一阵清朗,再回首时,阳光已漫上东空的边陲,空气中游荡着的夜的精魅张皇地逃窜,不留神就撞上了我的脸。
我挥了挥手,赶走那些尖叫着的精怪,只看到我家的铺子前空无一物。
那女子,原来是走了。
上早学的孩子们嬉笑着从我身边经过,用诧异地目光打量着举止怪异的我——他们当然看不见那些游离在身边的魍魉,甚至看不到桥头的石狮子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伸懒腰。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空落落的,那女人的面孔好似映在眼前,分明没有悲喜,为什么我却感到莫明的悲伤?
“哦。原来你看得见啊。”
桥头传出的声音带着半分戏谑,甚至连带着一声饱嗝。
我诧然望过去,只见到个黄衫少年鼓着腮咀嚼着什么,神情满足。
“你……你是谁……”我讶然失色,旋又明白过来——桥头狮子的石墩上已经空了。
“真是了不得的眼睛呀。”少年又伸手捕获了一只迟钝的精魅,毫不犹豫地塞入口中,使得那弱小的魂灵发出尖锐的哭号。
我只感到一阵恶寒:“你……你居然吃了它们?”
“怎的?肚子饿自然要吃东西的,要不是道行不够,我也会把你吃掉的。”少年毫不避讳地说着令人厌恶的话语,“好长时间没有人看得见了——上次来的那个,自从做了什么司徒什么长史的,就再没怎么来过。”
他自顾自地倾吐,我却着实不想理会这些不属于人间的家伙。幸好清晨的街道上人并不多,再没人留意我。我便又装作无视那少年,转身欲走。
“喂,你不怕吗?”可他偏不依不饶,“那个女人还会再来找你的。”
我心中一顿,脚步却不迟疑,走下古桥,想到那少年或是好意,或是幸灾乐祸的的提醒,隐隐有了一丝困惑。
后再经过这座桥,少年并没有现身,而是以石狮子的形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冲我扮着鬼脸。
然而如他所言,一连三四天,那个奇怪的女人真的总会出现在铺子前,夜至晨归,说着同样的话。我又只好假装看不见,不想被这异界的东西再扰乱了生活。
“茹娘在吗?我……我想买件首饰。”却不想这一天,她的第一句话居然不是“买画么”。
我这才将她瞧了个仔细,脸若沉在欲雨黄昏中殭花,全无生息,梳流苏髻,上穿牙色宽袖对襟衫,下着竹青黛蓝间色裙,又以丝绦束腰,怀中紧抱着一卷画,神色空茫。
天色暗沉,暴雨将不期而来,暑气随着秦淮弥散到健康城的每一个角落。
“阿姐给玉桃斋的爷爷看货去了。”我促狭地一笑,“买首饰?你有钱吗?”
她这便沮丧地垂下头去:“我……只有这一幅画而已……”
天际响起一声惊雷,将她本就单薄的身子惊得一震。
“哎……竟是这般执着吗?”忽有人轻叹了声,语调犹如雨后新绿般脆朗。
是阿姐。听她这话,竟像是有意躲着这女子的。
“快进来吧,莫要遭了天雷劫。”阿姐将手中的食盒递予我,又向那女子道。
我掀开盖子,见那一个个白胖的糕饼煞是可爱,料到这一定是陶爷爷替我做的,几乎雀跃起来。
那女子跟着阿姐进了屋子,周天雷霆四起,平素里精魅云集的黄昏街道静得可怕,没有人,更没有妖鬼。我琢磨着再不会有人光顾,就索性关了铺子,往内室去听听那女子同阿姐的言语。
“想要买什么首饰呢?”阿姐燃了灯。灯光像是无形的笔,一笔一画,细细勾出她的眉目,她的眼里藏着冰,眉梢挂着冷,当真是十足冷漠的女子。
可另一方却长久沉默。
“可是……可是我没有钱,我只有这幅画而已……”
“我不要钱。”阿姐笑了,那种笑只有在她做生意时才会浮现,就像秋日黄昏蝉蜕的空壳,混合了朽木荒草的寒寂,血肉全无的虚空却让人无所适从,“我只要你的名字。”
她说话时,手中正握着串银铃,铃上金属的光泽空洞而冷冽,然而铃铛声响全无,连里心都是空的,那是难以填补的欲壑,是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的空茫。
我知道阿姐想要做什么,我自然也知道婴短轩出售玉粒金莼上附着着什么。
可那女子却说:“我……没有名字……”
她竟连名字都没有!
“那也无妨,等你想起来了就告诉我。”阿姐她说得是“想起”,可那女人分明说自己没有名字啊,又如何会想起?
我来不及问,只看阿姐笑夺了女子手中的画轴,“唰”得便展开了这一袭素纸锦衣:“这画可并不见得有多好啊。”
我不懂画,却也看得出画中人的生硬姿态,纵有倾心勾描的妍丽端淑,却只像锦绣堆里的腐骨,苍白冷枯。
画中人就是那女子,只是画卷上除了人像,还有横斜的山峦,不归的明月,良辰美景,夕阳剥落的溶金透出玄青的底色。
“山水可比人物通灵多了。”阿姐似有惋惜, “只可惜时人只爱传神写意,却对山水花鸟嗤之以鼻。”
那女子低眉顺目,不做辩驳。
阿姐见她不语,又笑道:“那么要什么首饰才好呢?”
“化人……”那女子抬起了头,檀口翕张,只两个字,如烛端战栗的火焰,光粲却芜绝。
我微微一颤,仿佛那两字已被光火焚毁,热辣的烛泪落定成痛,沿着手背蜿蜒上行,直抵心脏,在那儿聚成一颗朱砂痣,妖娆葳蕤,不褪不熔。
到底是“非人”的生物,莫非是自坟茔的倾颓间摸出的画卷,只为圆一个残损的愿?
“如此就容易了。”阿姐却轻松,侧过身,自珊瑚匣中取了块坠子。
那坠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泛着微微的蜡黄,象牙般朴拙润泽,上面镂雕了似人似兽的纹饰,加饰阴线纹,雕在兽头的眼牙部,用一根红线栓了,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那女子谢过,佩于颈上,又接过画,仔仔细细卷了抱入怀中。
豪雨来去匆莽,那无名女子来去地亦仓促。方还对着阿姐称谢不迭,却只一转身,如飞鸟投林,陨入了夜。
“画中的是那画师倾心的女子吧?所以那精魅才想化作画中的模样。”我拉扯着阿姐的衣袖,以为自己洞彻了某些旖旎绮丽的真相,“又或是亡故的女子为了完成恋人的心愿?”
“画里是谁重要吗?”阿姐却反问,“对于画也好,诗也好,字也好,重要的是人在其中倾注了多少心意。那画师本就不擅肖像,可那些豪门士族的丹青大师却尤爱道释仕女。山水花鸟绝非此时风尚,他只得随波逐流,却对此毫无天赋,还辜负了一腔才华,实在可惜。”
我讷讷地望着她,她就好似凄艳的流霞后不言不语的黑天,开口时却是冷入骸骨的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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