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青雀
伊吾城告急。
消息传到京城,朝野震惊。
梁肃引坐在九华殿首座,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底下大臣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伊吾城一旦告破,整个西境都将岌岌可危,昔日林怀远在世,梁朝在西境至少二十年没吃过败仗了,如今他死了还不到一年,铁忽骑兵就已经在西境横行至此,实在可叹。
赵安柏站在末位,同样面色阴沉,牙关暗咬,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算着时间,林洛洛一行应该已经到了伊吾城,如今铁忽骑兵围城,也不知她们是否安全。
“陛下,臣认为,当务之急乃是尽快调兵救援,严立均治军不严、领兵无方之罪,日后再定,亦不为迟。”说话的是兵部尚书石弘。
梁肃引颔首道:“你且说,如何调兵?”
石弘道:“伊吾城西北,裴仪部下有五万余兵马,河东燕山,荣王部下,约有十万余兵马,臣认为,可从这两处分调兵马驰援,对铁忽形成左右夹击,定能退敌,保下伊吾城。”
此言一出,众臣议论纷纷,户部尚书崔恒站出来道:“荣王所部远至辽东,远水救不了近火,裴仪此时正在龟兹作战,距离更近,他在西境带兵已有数年,也曾立过不少战功,臣认为,调派裴仪所部救援最为妥当。”
石弘回道:“裴仪将军部下兵力有限,且近来西边乌护亦常生事端,若是将他部下五万兵马全部调往伊吾解围,若乌护族趁虚而入,恐反致其腹背受敌。据臣所知,荣王所部兵马在河东驻有六万,目下河东辽西太平,调兵五万日夜兼程,快则五六日,多则十日,即可至伊吾。”
老太傅邝兰仟摸着花白胡须道:“河东在京城正北,此处兵马如何能随意调动?”
底下大臣纷纷点头,正是此理。
梁肃引扫视一圈,见太子梁鸿于垂头不语,便问道:“太子,你认为此事该如何是好?”
梁鸿于抬头道:“父皇,依儿臣所见,河东位置重要,皇兄部下兵马不宜随意调动。目下伊吾城内尚有八万兵马,只要从龟兹调回五万兵马,与城内兵马对铁忽进行里应外合、两相夹击,定能速速退敌。此外,西境此次损失兵马过多,儿臣建议,即日起在全国招兵团练,以作补充。”
梁肃引听了他这一番言论,欣然点头,脸色终于和缓不少,“好,太子近日确实长进不少,就按太子说的去办吧。”
众臣领命退朝,赵安柏早已按捺不住一路跑到宫门,从白羽手中夺过缰绳,跨马便往西市奔去。
他狂奔到张老板家,刚冲进门就与张家儿子撞了个满怀。
张公子从地上爬起,正欲发火,定睛一看,忙跑上前来将他扶起,满口歉意:“大少爷,怎么是您啊,怪我不长眼,您没事吧?”
赵安柏拍拍衣服,抓住他问道:“你父亲可有给你来信?”
张公子摇摇头,“我爹他们到伊吾城应该有些日子了,他一般到了就会给我寄一封信,此刻应该还在路上,估计得再过几日。”
赵安柏听了,满心失落,转身便往外走,张公子见他神色异常,也不敢多说,眼巴巴看着他走远。
西市人马繁杂,他牵着马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听说了吗?西境要打战了,伊吾城都快破了。”耳边一个路人说道。
“怎么没听说,我隔壁那家,他儿子今年第一次出西境卖货,去了快两个月,一点音信都没有,老两口快急死了。”另一人回道。
“我本来今年也打算去一趟的,家里有事没去成,倒是好事了。”
“可不是,打起战来,都瞧着我们做买卖的有钱,没钱也有货,最先遭殃的就是我们了。”
众人一阵附和,又一名年长的人叹息道:“谁能想到啊,伊吾城都二十多年没打过战了。”
赵安柏听得心中愈发焦躁,却又无计可施。
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似乎每一个脸上都挂着笑,人们笑着挑选西境来的织毯,笑着品尝小食摊新烤的胡饼,笑着与擦身而过的人寒暄,笑着斥骂自己顽皮的孩子……唯独他笑不出来。
“大少爷。”白羽气踹嘘嘘地向他跑过来,“可算找着您了,韩少卿,在找您。”
“找我什么事?”
“他说让您亲自去找他,与公主大婚那日的事有关……”白羽终于喘匀气息,小心翼翼道。
赵安柏一听,立刻警觉,翻身上马,“你自己回府。”
说罢扬长而去。
昭阳公主成婚当日驸马被抢,朝中震惊,坊间百姓却传为笑谈,梁肃引盛怒,命大理寺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而负责查案的,正是同为大理寺少卿的韩少川。
“韩大人。”赵安柏赶到大理寺直奔韩少川所在侧厅。
韩少川正在与几人说话,见他进来便将人打发出去,招手示意他近前。
赵安柏走过去,面上虽十分镇定,心里还是有些发虚。
韩少川心思敏捷,断案明正,他若是查出什么,只怕难于遮掩。
韩少川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递给他一张对折的纸。
赵安柏犹豫着接过,打开来看,只见那纸上画着一只青雀,眼珠怒突,双爪尖锐,双翅大开,尾羽收拢,似要破纸而出,将他撕个粉身碎骨。
赵安柏半是惊悚半是疑惑道:“这是……”
韩少川点点头,“那日追杀你的黑衣人每一个左臂内侧都刺有这个图案。”
赵安柏看着手中的图陷入深思,那日他们真正要杀的人是林洛洛,但是,理由是什么?
林洛洛已经失忆,林家已经灭门,那人坐拥十万兵马,还会惧怕一个失忆的弱女子?
“安柏,这件事如果呈报上去,你觉得会如何?”
赵安柏回过神来看着他,默不作答。
“我已经查清,那日在街上冲散迎亲队伍杀死侍卫的并不是这些黑衣人,他们背后那人也没有抢亲的理由。”
赵安柏凝神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韩少川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那日在德天门,有人看见你与一名女子同驾一匹马出城,因此众人都说你是被那女子抢走的。”
赵安柏低头不语,他知道,韩少川对此事已有疑心,但他同时也知道,他手上没有证据。
两人一时沉默。
良久,赵安柏将手中的纸平放到书桌上,说道:“大人方才问我,此事若呈报上去会如何,下官认为,圣上若知道此事,遭殃的恐怕只有我们大理寺,尤其是大人您。”
韩少川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赵安柏继续说道:“大人,下官绝无他意,如今朝中,东宫虽然得势,但另一位面上虽不得圣宠,但手头十万兵马可不是小数目,陛下向来舐犊情深,那两位却未必手足情深,此事报上去必起风波,而后果,大人细想便知。”
韩少川面含愠色,低声道:“你就没想过你自己会是什么后果?”
赵安柏挺身道:“自然知道,但敢问大人,若今时今日这桩桩件件发生在大人身上,大人又会如何?”
韩少川在他逼视之下退后几步,不再去看他。
赵安柏知他已被自己说服,躬身朝他拜了一拜,“大人,安柏自入大理寺,多蒙大人关照提携,今日多有冒犯,请大人见谅。”
半晌,韩少川伸手扶起他,担忧道:“我虽无法帮你,但我亦不愿害你。”
他转头看向书桌上那张纸,又道:“都道此人行事狠辣,万事小心。”
赵安柏向他一拱手,点头道:“大人已经帮我许多,大人放心,我亦不会牵连大人。”
回到侯府,赵安柏命白羽叫来几名亲信暗卫,将他们派去了燕地,又命两名小厮去西市守着。
安排妥帖后,他提笔开始默写林夫人送来的信,那夜出事前,林家命人送来那些信,当初他以为只是些家书罢了,内容也并无特别,如今看来那些信中应有深意。
从午后到掌灯,几十封家书逐一被默写出来。
赵安柏将这些书信从头至尾又看了许多遍,除了林夫人当夜写给林洛洛的那封外,其余并无特殊,信中多是家长里短,上至给林老夫人问安,下至三个孩子读书练功,无所不包,但唯独不曾提过朝堂之事。
夜色幽凉,烛火独明,照在桌上散开的许多家书上,上面写满了一个远在他乡的男人对家人的牵挂。林怀远常年驻守西境,在铁忽人眼中是不可战胜的神,但在这些家书中,他却只是个宽厚柔情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赵安柏忽然想起许多往事,日日都翻墙来寻他的洛洛,与她形影不离的阿飞,剑术高超的林大哥,娴静大方的嫂夫人,温柔善良的林夫人,总是溺爱他们的老夫人,还有看着吓人实则脾气最好的林将军。
他此时方才发现,他与林家的每一个人,不是在与林洛洛成亲后才成为家人的,他们早在他八岁那年第一次去林家祝寿时就已经开始成为家人。
一夜之间,这其中许多人就惨死在刀剑之下,就在侯府百步之外,声色惨厉,而当时的他,除了拦住发疯一般的林洛洛,别无他法。
见死不救,冷血无情,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林洛洛举剑抵住他的咽喉,泪流满面,一句一句说出这些词语。
“赵安柏,我恨你,我们现在就和离,林家不拖累你。”
这是她被打晕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让赵安柏心中沉痛至今,后来失忆的林洛洛留下一封和离书孤身离府更是让他心碎,如今她远赴西境,战火之中音讯全无,而他除了在此处独自焦心之外,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为什么他总是别无他法。
赵安柏忍不住狠狠一拳锤在桌上,眼神随之落到林夫人的绝笔信上。
“吾儿,适才得息,尔父受旨领兵归京,上责其图逆,于京郊设伏,兵将俱亡,吾心甚悲。
兹事重大,林氏一族,祸旦夕且至,吾儿已嫁,或可幸免。尔父近年家书,寄予吾儿,望珍重之,他日天怜,有幸昭雪,或可佐之。
尔嫂孕六月,欲遣出京避之,即走,望能或免。
侯府若弃尔,亦可奔之。
毋论如何,万望吾儿保重。
母,字。”
赵安柏心中一惊,拿起信又看了一遍。
出京避之,去何处避?
亦可奔之,奔往何处?
裴佼那夜一同死在了将军府,若神武军没有突袭,林家预备将她送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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