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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逢变


  “考虑得怎么样,赵家余孽谋反,出去可只有死路一条,哈哈哈……!”

  阴恻恻的笑声像是来自地狱深处。

  月霄霁却什么也听不见,无心剑寒意流淌,萦绕着死亡的气息,一剑快过一剑,脚下的黑衣人很快堆成一座小山。

  褐衣人似是看得乏味了,空洞的眸子倏地收缩,“放箭!”

  刹那间,无数只箭羽呼啸着划过烟尘,从四面八方飞来。

  无心剑花飞舞,从箭雨中劈开方寸之地,护住身后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风起潇潇,罗浮山上漫天的火焰被滚滚狂烟席卷着,吞噬着,翻滚着。

  只余那一抹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满身是血的孤魂,撑天拄地,妄想阻止这无边无尽的杀戮。

  突然间黑衣人队伍后马蹄声急响,喊声大振,像是另有军马袭击围困罗浮山的官兵。

  半山道上尘土飞起,夹杂着原本的黑烟,似是被乌云遮住了半边天。

  褐衣人面色一变,正待下令后撤。

  只听阵阵铜鼓声逼近,烟尘之中,数群着俚族战袍的人乘马冲杀而来,弩箭嗤嗤射出,所向披靡。山道外围未及防备的黑衣人,都被尽数射死在山岭之下。

  当先的四、五名高大勇士,左手持刀,腰间均挂着一个小巧的铜鼓,未见击打,却发出清脆短促的嗡鸣,在箭弩掩护下,飞身跃下马匹,在空中几个翻转已将褐衣人团团围住。

  清脆的铜鼓声霎时变得尖利不已,漆黑的刀刃翻飞,似黑云翻墨,如暗夜腾蛇。

  褐衣人被铜鼓声扰得心神大乱,钢鞭便失了几分狠戾,堪堪挡住扑面而来的刀阵,已无暇他顾。

  铜鼓尖利的嗡鸣声却无法持久,渐有减弱之势,褐衣人提气凝神,看准左侧持刀人的下盘空档,一鞭抽出,身后两柄利刃已齐齐袭到,他却不闪不避。

  破皮入骨声,褐衣人背后硬挨了两刀,钢鞭却也扫断左侧勇士的一条腿,那勇士身形趔趄不稳,刀阵便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也只需这一个口子,褐衣人已翻身而出,跃过人墙,要往山下奔去。

  只跑了两丈远,一柄利剑自身后穿心而过。

  褐衣人愕然的看着刺透前胸的剑尖,色如霜雪,未见一滴血迹。

  “你一条命都赔不起!”声音冷彻骨髓。

  月霄霁手握无心剑,沾满污血的长衫在漫漫烟尘中飘荡着,活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

  “少主,赵弘来迟!”

  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子解决掉身旁的黑衣人,便直奔月霄霁跟前。

  刚才还声势浩大的黑衣杀手已尽数伏诛,包围山脚的将士们见老大请来的江湖高手都死的死伤的伤,大势已去,也悄悄退了兵。南越山高皇帝远,什么了不得的反贼也没有自个儿的命重要。

  远处夕阳的余晖正慢慢消失在大山阴影下,岭南人迹罕至的蜿蜒山道旁,炊烟袅袅升起,一队着俚族战袍的兵士在此扎营歇息。

  骑马行了一日,月霄霁一言未发,滴水未进。

  赵弘见此,也无办法,便差人唤来木玖清,“木姑娘,你且去劝劝少主,好歹给伤口换下药。这一路去合浦路程尚远,他多处剑伤颇为深重,又不吃东西,这样下去我怕他熬不住。”

  木玖清看着独自坐在账外的月霄霁,心中不免生出许多苦涩。

  她当日见玲儿上山,自己也不放心,便跟了上去。但她的轻功远不如玲儿,未到山脚已看不到玲儿踪影。

  当时除了主要的山道,官兵已在各处浇火油烧山,山道上官兵众多不便硬闯,她原本想从灌木多的地方摸上去,却不想风助火势,树丛一下子烧起来,她被困在一片浓烟中辨不清四处方向,后面便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了博罗城外的一个农家屋舍里,只远远看到月霄霁浑身血迹斑斑被人看护着,再没见到忻然山庄的其他人。

  后来,才从赵弘那里知道,祈然山庄叶先生,叶家十三卫、刘婆婆和玲儿已全部身死罗浮山。

  这一路见他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她也不敢打扰,想着给他时间独自消化。

  可是他的伤势那么严重,此刻便也顾不得了,她从侍卫手中接过伤药、麻布和一壶清水,轻轻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月公子,我来帮你换药。”木玖清用手扶住他的肩,见没有抵触,便小心翼翼揭开他肩膀上还在渗血的麻布,几道可怖的剑伤直刺眼睛,木玖清重新上了药,用清水擦净周围干涸的血痕,再用干净的麻布重新包扎起来。

  月霄霁只是看着远方渐渐消失的霞光,那光越来越微弱,似乎一眨眼就全都不见了。

  “月公子,我理解你的心情,可过去的事情总要放下。”

  她绞尽脑汁想找些共同的话题:“木公子如果在这里,想必也不愿看到你这样。”

  月霄霁听到后半句,陡然一愣,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你们不是我,怎会知道我曾走过的路,心中的苦与乐。”

  说罢便站起来向营账内走去,身影在一旁刚刚升起的篝火映衬下摇摇晃晃。

  木玖清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方想起来更为严重的腹部的剑伤还未处理,便唤了懂医理的侍卫跟进营帐。

  寒疾这次来的更为凶猛,月霄霁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走入营帐,想凝聚内力遏制寒气,却因腹部的伤口撕裂而无以为继,寒气潮水般涌入心脉,身体不受控制的僵硬起来。

  木玖清进入营帐时恰好看到他直直栽倒在床榻上。

  这一觉,月霄霁睡的很沉,做了很长的梦,梦中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所有大夫都说他活不过五岁。

  他自己也这么觉得,未临近五岁生日,便日日夜不能寐。

  一到半夜,四肢百骸便如坠冰窟,他为了让身体暖和点,便抱着炭炉睡,把自己烫得遍体鳞伤却浑然不觉,有一次还差点烧了屋子。

  月敬修并不常在家,月夫人只在意她自己的孩子,对月霄霁不闻不问。

  林姨娘是他的母亲,对别人都很温柔,可看他的眼里却总是一片冰冷,有时似乎还有恨意。

  他时常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月府的孩子,这个连下人对他都冷漠的家,就像夜半时分他身体里流淌的血一样冰冷。

  可他终是没有死在五岁那年。

  叶先生找到了他,他确实不是月府的孩子,但他的身份却不能公开。

  叶先生说服月敬修,孩子的寒疾需要寻一处有温泉的地方静养方能好转,于是带他上了罗浮山。

  在罗浮山的第一个夜晚,无尽的寒意来袭,叶先生抱着他过了一夜,这是一个五岁孩子记事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来自这个人间的善意,第一次可以不用惧怕烫伤,能在一个温暖的怀里安心入睡。

  无数个日日夜夜沁入骨髓的寒冷,终于可以在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身边得到消融。

  从此忻然山庄便是他的家,叶家十三卫陪伴他一起长大,刘婆婆会给他们做好吃的点心,玲儿会跟屁虫似的跟在他们后面。

  而叶先生,是严厉的老师,又是慈爱的父亲。

  他的寒疾并没有那么简单,叶先生踏遍整个南越的奇岭险峰,为他寻找药草,也只有暂时压制的法子。

  不过足够了,已经为自己多活了二十年。

  如果还会继续活下去,自己便不再重要了。

  木玖清在月霄霁床榻旁守了一夜,前半夜他全身冰冷,脉象纷乱,赵弘以内力相护,才在夜半时分渐渐回暖,却又因伤口发炎引起高烧,额头烫的似炭火炙烤,木玖清只好一遍又一遍的以冰水冷敷降温,不断试着鼻息,生怕他再也不会醒来。

  好在他终于在第一抹晨曦下醒了过来。

  “赵弘!”

  “属下在!”

  “半月前月府遭遇不测,叶先生便联络百越军接应,为何前日才到博罗?”

  “少主,百越军虽由赵家余部收编,但十多年来一直掌控在吕平手里,军中大半将领亦是吕氏的人。这次叶先生调遣百越军未经过吕平,他早有不满,便有意拖延。来时又遇到军中将领闹事,耽搁了些日子。”

  赵弘已单膝跪地,“属下办事不力,请少主责罚!”

  “这不是你能控制的。”月霄霁伸手扶起他。

  “少主,路上闹事的将领都是吕平的人,我已将他们绑了起来,等候发落。”

  “放了吧!”

  赵弘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月霄霁。

  “吕嘉在南越国三朝为相,吕氏一族树大根深,不论是在南越民间还是百越军中都颇有影响力,我们现在势微,要借助吕氏家族的力量,便不宜与吕平为敌。你可明白?”月霄霁只是淡淡的说,眼中看不出一丝情绪。

  “属下明白,这就放了他们。”

  赵弘心理很不是滋味,如果不是吕氏授意下属闹事,就不会耽搁行程,叶先生和叶家十三个兄弟就不会死,这笔账迟早要讨回来,他恼恨的想。

  赵弘也是许多年后才知道,少主心中早已深深埋下的恨意,并不比他少。

  百越军营驻扎在合浦城郊,月霄霁一行数人还未行至主账前,便见吕平身着锻铁铠甲率领一众将士迎上前来,并无怠慢之意。

  “恭迎少主!”

  “各位请起。”月霄霁抬手虚抚一把,凌冽的目光扫向众人,元鼎四年那场政变,赵家余部已所剩无几。

  “少主既已回来,我吕氏族人愿效忠少主,重复我南越国威,还望少主不计前嫌,以大业为重。”吕平虽与叶忻然一直有往来,共商南越复国之事,却也是第一次见月霄霁,不免担心当年的事情他心有芥蒂。

  “吕将军多虑了,赵家先祖在秦末天下扰攘之时,割据于岭南,便是为了让岭南百姓远离中原纷争,保得一方平安。后得益于吕相相助,方能独立于大汉经营南越九十余年,可叹祖母身为汉人,不知我南越赵家不拜天子,祖母被使臣蒙蔽才要一心归汉,还对吕相生出不敬之意,实为可惜。”

  被权倾一时的三朝宰相架空的孤儿寡母,想寻求大汉庇护,月霄霁又怎会不知。

  “哈哈哈哈,少主方是明理之人。我南越复国指日可待。”吕平见他并未提及赵兴,暗叹这赵家遗孤却也不可小觑。

  “汉帝穷兵黩武,整个中原早已哀鸿遍野,民生凋敝,对岭南各处动乱更是鞭长莫及。但望诸位同我一起,承赵氏先祖遗志,不负南越,不负苍生!”月霄霁坚定的望向众人。

  夜色将尽,风吹起院中的红豆杉丝丝作响,月霄霁却仍未合眼。

  一宿冰冷,一宿苍凉。

  他行至院外,挥手屏退了值夜的兵士,独自沿着一条小道走下去,不知不觉便到了路的尽头。

  远处低沉婉转的潮汐声穿过晨曦雾霭奔涌而来,原来合浦已近海边。

  叶先生说,为将者要时刻保持清醒,他便从不饮酒。

  叶先生说青顶最为讲究冲和,静照。泡茶之人须忘人间之灼色,感心中之清明,唯万籁皆寂静,空天下与尘埃。

  他素来喜饮青顶。

  海边潮汐声渐弱,东方水天极处一片浅灰,淅淅沥沥的雨点砸了下来,慢慢打湿衣襟,迷蒙雨雾中不知谁哼起曲子: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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