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谢玉泽
白锦溪一行人在赵砚特准下暂歇在宫里的梨园台,那儿有宫里供着的官家戏子,年岁都不大,虽养在深宫中,却不必江南海北各名戏班差。
要说真差了点什么,白锦溪一大早被热情的小伶官们拉出听了一个多时辰,品来酌去,总觉得缺了点东西。
想到他那弟子,白锦溪才得了明白。
差了人间的悲喜,缺了浮沉的真情。
这些宫里的小伶官,都是被供着的主,唱出来的戏是天家的,却没有动真情。
白锦溪不能对他们妄加估断,更不能直了明说,他叉开了话题:“你们可曾想过离宫,回民间自家生活?”
小伶官们都摇头。
一个叫银凤的小女旦说:“我们自小就被买进来,跟着师傅们学戏练嗓,除了幸苦些,从不愁吃穿用度,为何要离宫?”
一旁叫金玖的小生说:“宫外的日子,吃不饱,穿不暖,这儿还有师兄弟们作陪,多好啊!”
白锦溪无言了,这是一群困在金笼里的鸟雀,被锦衣玉食惯养出了封闭心理,他们甘心死守在这儿,溺于犬马声色,供人欣赏玩弄。
小伶官们还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白锦溪说今日春满园还有事要忙,招人送了客。
他叹了口气,心说,明天便要带着他们离了这梨园台。
念此,白锦溪就回忆起了他初见谢良辰时的场面……
七月闷热,惊雷沉了许久,终于一声惊动了半边天。一场倾盆大雨瓢泼而下,看上去一时难停。
春满园今日无事,小伶们都在各自小院里练着,见下了大雨,也都回了屋。白锦溪难得捞处闲时,披了件杏黄小薄衫在桌前翻看新收来的民间话本。
暑热消解了些,雨落风打,把苏州城浇了个透。
那时的赵砚还只是个摆设太子,大将军的位置上还是陆熠的父亲——陆缜。
而就在那场大雨之中,陆缜给他送来了个倔性子的小徒弟。
那小孩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别扭的躲在陆缜身后,眼圈红着,像只委屈的小兔。
白锦溪给陆缜倒了杯茶,推了过去。
“陆兄……这是何意?”
陆缜把那小孩从身后拉到白锦溪面前,“跪下,叫师傅。”
白锦溪赶忙拦住,扶住那孩子细瘦的胳膊。
陆缜说:“白先生,让这孩子跟你留在苏州吧,算是给他谋条活路。”
白锦溪细细打量了一下这孩子,注意到他的侧脸有伤。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缩着脑袋,低着头不看他,朝陆缜瞄了一眼才怯生生地开口:
“谢……”
陆缜咳了声,那小孩顿住话,抿着嘴摇头,勉强地说:“无名无姓…”
白锦溪看着他,可怜兮兮的,心里泛起一阵酸劲,他叹了口气,拉过那孩子,唤来一位仆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说:“你别害怕,我不会为难你的,先跟着去沐浴更衣,在我这儿睡个安稳觉,可愿意?”
那小孩终于肯抬头与他对视。
小少年的稚嫩目光揉进了颠簸流离的惊惧,他的脸色像是久病未愈,眼底一片青紫,怕是多日不眠。
忍了一路,小少年的眼泪就像窗外的大雨一样,沉闷许久后哗然而下。
待小少年被带着离开了这屋,陆缜才叹了口气,在那孩子面前一直板着的脸也松了下来。
白锦溪问:“这孩子是你何人?”
陆缜端起白锦溪递来的茶,仰头灌了两口。
“故人之子。”
白锦溪往他杯里又添了新茶,
“陆兄,都打算让我替你养着这孩子了,就不必跟我藏着话了,说说吧。”
“这孩子究竟是何许人?”
陆缜重重呼了口气,
“金陵谢太傅遗孤,在黄名册上被除名的流亡人。”
白锦溪先是一惊,而后又问,
“……既如此,这小公子怎么肯跟我这种九流人学艺?”
陆缜道:“不肯也得肯,他无名册无户籍,没有哪儿的公家学堂敢收他。”
“那为何不让他跟着你从军?”
陆缜摇头,无奈道:“他身子太弱,一路舟车吐个不止,出了金陵都快没了人样,让他从了军,是要了他的命。”
白锦溪不语饮茶,有些犹豫。
陆缜知道白锦溪收徒弟一向严格,都是千挑万选的好苗子才有机会。
他说:“白先生先留着他,让他试试,若真不顶用,也不必勉强。”
“到时候,他再受不住,也只得跟我去军中了。”
白锦溪点头,又想到那小孩白白净净脸上的伤。
“哦对了,他那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陆缜面露苦恼:“我本意是让他留在陆府,跟着熠儿作个伴。”
陆缜说着便觉得有些愧悔。
“我家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两人待一起两天就能打了七次架……那小混账没个轻重,谢家小子脾气也倔,两个人谁也不让,纠来打去府里的人也拿他们没办法。”
“我一回府就见到熠儿和谢家小子滚在院子里那棠树下扭打着。我把那小子吊起来抽了一顿,思来想去,只得带谢家小子来你这里试试。”
……
……
……
白锦溪想起昨晚在台上时看到的那位小陆将军,傲气凛然,浑然是一副叫人不敢靠近的威严状。面上挂着不可逾越的冷漠表情倒是同他父亲陆缜同出一辙。
只是很难将他和陆缜嘴里的那个任性小鬼想到一起。
也是,十年光阴已过,陆缜已故去多年,当初的混小子长成了新任护国将军,承了陆家孤志。
而当年漂泊无依的小公子却成了江淮名角,再没故人庇护。
白锦溪也只能叹一句,
世事无常。
……
……
……
谢良辰起了个大早,梳洗完后披件小褂去院里煎了药,入了秋的金陵不比苏州,清晨已经有了凉意,露珠从树叶上凝了砸下,溅到了谢良辰的长睫上。
他没被惊到,只是一时恍惚。
看向远处宏伟的大殿时才又确定,他的确回来了,这个陌生的故都。
谢良辰端了药回屋,浓厚苦涩的药汁味盖过屋内的熏香。勉强灌了两口下去,谢良辰忍着想吐的冲动,从随身锦袋里翻出两块糖填进嘴里压了压味。
谢良辰不喜欢这苦到催吐的药,他上次喝这剂药还是在陆府。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刚喝一口就吐了陆小少爷一身的事。
陆小少爷,陆熠,小陆将军……
谢良辰停住不太愉快的回忆,仰头灌完了那碗苦汁。
他应该没认出来自己,毕竟脂抹粉涂,台上的人都是一样的。
最好别再遇到了,谢良辰心想。
等到胃里那阵翻腾过去,谢良辰才从木塌上起身,从一堆桃桃粉粉的衣箱里,翻出了件淡紫色的对襟衫穿上。
对着铜镜浅浅用粉盖了一下过分憔悴的面色。
他还有些不决,对着镜中的自己看了许久,染了戏中情曲中意的眉眼,不似当年故人的深邃,却多了好些风情。
这样的谢良辰还配为谢氏书不平吗?
可谢家只有他了。
谢良辰从桌上拿起锦盒抱着怀里。
盒里本装着戏中贵妃同明皇定情的银钗信物。
现如今放着昔日太子同谢家长子的诺言凭证。
谢良辰推开院门,踏出梨台。
七横八纵的窄道,高不可望的宫墙。
他独往深宫去,去讨十年亡故人之约。
他要问问那人是否还记得谢氏一族,是否还记得谢玉泽。
那个全金陵最瞩目、最明眼的谢玉泽。
那个为了他死在风华正茂十八岁的谢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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