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体


  我耳中轰鸣,我无法呼吸,我不想再听她那翕张的嘴中说出的任何语言。侧身转朝驸马卧室的方向,我开始疾步狂奔。
“拉住他!”杨氏追出门来,命令两侧家仆。
立即有五六个高壮家仆挡住我的去路,又有两人上前,一左一右将我挟持住。
我愤而回首,对杨氏怒道:“公主不愿意,你们不能强迫她!”
“不愿意?”她嗤笑,“刚才的情形可不止一两人看见罢?公主与驸马把酒言欢,然后手拉着手回到驸马阁中安歇,谁说她不愿意了?”
我猛力挣脱那两名家仆的控制,挥袖直指杨氏:“她愿不愿意,你自己清楚。你有没有想到这样做的后果?”
“你是想说,你们日后会入宫向皇帝皇后告我么?”她斜倚在门边,有条不紊地挥动着手里一方手绢,做扇风状,“家姑撮合公主和驸马圆房有什么错?别忘了,官家自己也想早日抱上外孙呢。梁先生若想入宫去编排我和驸马的是非,小心别打错算盘,告状不成,倒让官家问你个离间公主与驸马的大罪……”
“她会死的!”我忍无可忍,朝她厉声悲呼,“你一定想好了如何在官家面前为自己开脱,但对公主,难道全无一点怜悯之心,没有想过她明天清醒后的感受?”
杨氏一愣,没立即应对。
我推开拦路的人,欲继续奔去找公主。杨氏回过神来,又连声指挥家仆截住我。而我急怒攻心,身体每一寸血肉都像蓄满了火药,任何人的触碰都会引起我暴烈的攻击。这种暴力的宣泄是我二十八年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事,无论我面对怎样的挑衅、欺侮和折辱。
我朝企图阻止我前行的每一个人挥拳相向,那么猛烈,像是在用积聚了二十八年的力量。我博命般地攻击着他们,仿佛看见他们正在夺去我生存的空间、呼吸的空气。
进入这个宅子后的一千多个日子里,这些人见过我许多表情,和颜悦色,温和闲淡,或言笑晏晏,但此刻的眉目一定是他们陌生的,更没想到那双执笔的手现在会化作打斗的武器。他们目瞪口呆,反攻为守,到最后甚至放弃招架,我想应是我状若癫狂。
终于,他们丢盔弃甲,纷纷退却。我立即迈步,朝公主所在之处奔去。
到驸马卧室门前时,恰逢那三位女冠从房中出来。刚才的打斗在我右颊上留下了一道伤口,此时渗流出几滴血珠,我停下来,冷冷盯着她们,引袖将血珠抹去。
我彼时的神情大概很可怖,她们惊惶地看着我,一个个举袂掩口,捂住即将冒出的惊呼,连门也顾不得关上,便争先恐后地落荒而逃。
我进入房中,放缓了步履,一点一点,向着床帏的方向靠近。
我不知道会看见什么样的景象,我也努力让自己脑中保持空白,拒绝去做任何猜测与想象。
屏帏间香炉散发的兰麝青烟在红烛光影里飘游,融合了几缕清晰可辨的酒味,让此间靡靡夜色越发显得暧昧而晦暗。我无声地移步,周遭的环境也奇异地安静着,偶尔迸闪出的只是灯花绽放的声音。
是我来晚了么?我忐忑不安地想。转过床帏前的屏风,隔着一重纱幕,答案逐渐呈现在我眼前。
公主醉卧于床上,身上的衣裙已不知被谁褪去,散落在床边地上,此刻她不着丝缕,线条美好的身体如白玉琢成,透着纱幕看过去,好似在焕发着七彩微光。
她双靥酡红,闭目而眠,但又似睡得并不安稳,睫毛不时颤动着,口中也有不清楚的呓语逸出,偶尔会引出丝浅浅笑意。
而李玮就在她身边,半跪在床上,仅着中单,衣襟也是敞开的。他脸色颇红,应是也喝了不少酒,目光流连在公主身上,眼神灼热,却又带几分恍惚醉意。
他的手在抚摸公主……但说抚摸似乎不太确切,他更像是在用手指一点点地轻触,从公主的眉间、脸庞、嘴唇,直触到她的脖颈、胸部,和小腹。每次刚一碰她的皮肤他又会立即缩回手,然后在那种迷恋眼光的凝视下又开始下一次的试探。
我全没料到他会有这样古怪的表现,仿佛他此刻面对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他重金购得的一幅名家字画,他忍不住要用触摸去体会接近与拥有她的感觉,但又怕自己的碰触会玷污了她。
不过他这欣赏艺术品的姿态倒让我松了口气——事情还没到最糟的地步。在李玮开始用嘴唇去碰触公主肌肤之前,我猛地掀开了纱幕,阔步过去,脱下身上的大氅将公主包裹严实,再将她拦腰抱起。
公主有些受惊,在我怀中不安地扭动。我加大力道抱紧她,在她耳边说:“公主,我们回家。”她安静了,“唔”地答应一声,带着甜甜笑容乖乖地依偎在我胸前,任我抱着她前行。
这期间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过。看着她唇际的甜美笑意,我伤口的疼痛却开始蔓延到心里。
在出门前,我回首看了看李玮。他披散着衣服立于屏风边,默默地注视我,当我们目光相触时,他扭过头去,以手心摁灭了一支光焰欢舞的红烛。
我把公主带回她的寝阁中,让侍女们悉心照料,然后找到梁都监,将此事告之。而一个时辰后,张承照回来告诉了我们那壶“桃源春”中的玄机:“我带这酒去找了一位药店老板,他很快验出酒中加了几味***,酒量不好的人喝多了也可能会昏迷。”
我们商议后,翌日带酒去找杨夫人。我把酒置于杨氏面前,直言她此举是侮辱公主,无视皇家尊严,为不至恶化公主与驸马母子的关系,我们可以不把下药之事告诉公主和帝后,但请杨氏保证今后不会再有此事发生。
杨夫人大为不满,又说她只是为撮合公主与驸马早日圆房,帝后必不会怪罪。
于是梁都监对她说:“夫人若以这种手段迫使公主与驸马圆房,即便帝后不怪罪,公主也万万无法接受。公主性情刚烈,一旦此事发生,公主极可能会憎恨驸马,将永不原谅他,而且还可能会作出激烈举动,乃至以死表示抗拒。如果公主有事,夫人与驸马又岂能全身而退?”
杨夫人不忿,又道:“公主此前拒绝驸马无非是不了解男女之道,一旦圆房,知道此中妙处,便不会排斥驸马了。”
梁都监道:“我不敢说夫人之言全无道理,但万事无绝对,如此圆房之后,结果便有两种,一种如夫人所说,公主从此接受驸马,和和美美地过下去,那自然最好。但另一种则是公主愤怒,甚至放弃生命以示抗拒。若不幸如此,将来会受到牵连的,恐怕就不仅仅是夫人与驸马了。所以夫人此举无异于豪赌,赌注便是整个李家的安危,是否值得,还请夫人仔细掂量。”
此后几天,杨夫人表现得略为收敛,不再有类似举动,我们逐出那三位女冠她未有意见,对公主也较为客气。公主清醒之后也不再提那天的事,我不知道她记得多少,但猜她大概是对那晚的动情感到羞耻,因此完全避而不提,而我也早就嘱咐了宅中所有内臣侍女,不得向她谈及驸马生日那晚发生的所有事。
但是有一天,她忽然盯着我脸上那道未愈的伤口问:“怀吉,你的脸,是怎么伤到的?”
我对她笑笑,随便找了个理由:“走路不留神,在墙上撞的。”
“怎么撞得这样重?”她伸手轻触伤口,很怜惜地,又问,“在哪面墙上撞的?”
我扬了扬眉,微笑作答:“南墙。”
她展颜笑,直笑得低下了头,深深埋首于肘间。后来我只看到她的双肩在不停地颤,却听不见笑声。后来她再抬首时,我发现她的睫毛上有细碎的水珠。
“这么可笑么?”我若无其事地以指尖拂去她睫毛上的那点湿意,“眼泪都笑出来了。”
“嗯,”她点点头,低眉腼腆地笑,“真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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