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将信

自父亲把汤芝心带回家两年以来，这是第一次让她出现在正式场合。

        应该是快结婚了吧。林郁剑有意无意地瞥了身旁的汤芝心一眼，平日里随意慵懒的法式卷发此时被高高盘起，身着高定礼服的她哪怕在车里也正襟危坐着，面庞没有一丝表情，似乎担心一颦一笑都会破坏脸上精致的妆容。

        林郁剑收回眼神，往左侧车窗挪了挪身子，望向窗外。已经六点多了，开往酒会的路上天色简直不算太暗。落日却霎时间如蛋黄一般从云层里漏出来，金光闪烁。余晖时不时探进车窗，映照在林郁剑和汤芝心的面中，宛若一条黄金绸带，无视他们彼此间的距离，执意要将他们打包系在一起。

        或许在这场酒会上，他们都是父亲想要向众人展示的礼物。

        一个茁壮成长有望子承父业的儿子，一个年轻美丽温柔懂礼的妻子。

        尽管儿子和妻子只差了五岁。

        林郁剑在心里嗤笑着，如果这就是父亲想要的——向他公司的人、他的合作伙伴展示一段和睦融洽的家庭关系，那他不介意配合他们演下去。

        他是无所谓的。不管是两年前还是今天，他都无所谓。父母离婚后他就知道，坐拥父亲这样财富与地位的人，三妻四妾也不必大惊小怪。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妈妈会让他跟着父亲生活。只要跟着父亲，他会拥有一切。父亲有的他也会有，他会出国留学，他会继承父亲的公司与人脉，他会拥有很多女友和情人，富有一切，他会成为下一个父亲。

        接受一个大自己五岁的小妈又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所以两年前父亲带汤芝心回家，让林郁剑叫对方阿姨，宣布他们将在一起生活时，林郁剑并无过多怨言。

        因为父亲是会给予他一切的那个人。为了富有地享乐，忍受这点痛苦都算不上的不适，又算得了什么受苦。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对汤芝心会有多么善良。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餐后父亲临时需要回公司加班，走的时候神色犹疑。林郁剑还记得汤芝心当时十分泰然自若地让父亲安心去公司，不要担心自己和“小林”的相处问题，因为“小林一看就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孩子”。

        那时快要升入高一的林郁剑听着这个看起来和学校里高三学姐面目无差的女人故作成熟的发言，一面感到滑稽得好笑一面感到功利得恶心。

        于是父亲走后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对话林郁剑就呛得汤芝心下不了台。

        “汤芝心，汤，芝，心，这名字给人的感觉好熟悉，就好像国外的tiffany，crystal一样”

        “啊？”

        “我说，芝，心，就像tiffany，crystal这种人名一样。”

        “噢，是吗？”

        然后在汤芝心疑惑但又小心翼翼地想绽放出一个微笑的那个定格里，林郁剑当着正在收拾餐桌的仆人和一旁的管家，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脱衣舞娘才会取的名字”

        大概这次初见面就奠定了他们关系的基调，这两年里，林郁剑一直是爱理不理、偶尔呛人的一方，汤芝心一直是故作成熟又步步为营的一方。当然，在父亲面前，大家永远是相敬如宾的家庭成员。

        也不是没有别的小插曲。林郁剑正想着，耳边传来了司机的声音。

        “少爷，汤小姐，到了。”

        林郁剑自顾自地打开车门跨步下来，扣上西装纽扣，正打算走，又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司机帮汤芝心打开右侧车门，她正提着裙子下车。

        会场里已是人头攒动，拱形吊顶之下，形形色色的面孔在此谈笑风生，却丝毫没给人聒噪之感。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自由轻柔地在穿梭流淌在每个角落，像不受束缚的林间精灵翩然飞舞。

        林郁剑看见父亲正从服务员手上的托盘里端起一杯香槟，与身旁人有说有笑地一饮而尽。也不知道是今晚的第几杯了。他看见父亲看见他们，笑着向他们招手。汤芝心快步向父亲走去，林郁剑挑了挑眉跟了上去。

        看来是真挺高兴。

        “这是我儿子，林郁剑。”林显向身旁的几位介绍道，“这不已经高二了吗，出国也快了，在走之前我想着总得找个机会让他跟好久没见的叔伯阿姨们打个招呼道个别。”

        “哎小林这可真是，记得上次见他他还这么长一点，”有人伸出双手比划着，林郁剑附和地笑了笑，那人于是笑着继续说，“现在变成又挺拔又精神的大小伙子了。等下次回来再见，估计又是一变——林董后继有人哪！”

        林显像是很满意这番话一般笑了起来，却还是压下眉头说，“这小子，目前为止功课做得只能说是差强人意，出了国我可就管不了他了，得看他自己。”

        “这一表人才的，可别只顾泡洋妞儿去了。”

        众人哄笑起来，林郁剑笑不出来，觉得不大自在，打完招呼便要去洗手间。转过身去的同时听见父亲开始向大家介绍汤芝心，“这位是我的”人群开始嘈杂起来。

        林郁剑毫不关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场景。

        拍了拍脸之后，林郁剑对着厕所镜子笑了笑，试图重现刚才被父亲领着和长辈们打招呼时的面容，以确定自己没有表现得太尴尬。出席今天酒会的都是父亲这些年积累的重要人脉，他可不想首次正式露面就掉链子。

        重返父亲身边时，大家的目光莫名都集中在他身上。父亲开口，“刚刚爸爸还在跟大家聊你最近的情况，之前你不是还说什么暑期作业要去滑雪吗？怎么样？跟你小妈一起去玩得开心吗？”

        林郁剑当着众人笑得极为自然，“嗯”

        “看来小林和你小妈相处得不错呀，我还以为家庭重组之后——又特别是你和你小妈年龄也比较会矛盾比较多呢哈哈哈，开个玩笑”

        说这话的是陈絮阿姨，林郁剑记得她，是父亲与母亲大学时期共同的朋友，也是父亲公司重要的股东之一。

        “哪有？”汤芝心笑着接起话茬，一手正挽着父亲的臂弯，另一只手轻拍父亲的臂膀，“年龄相近其实更好相处，小林有什么不太好意思跟老林说的话都会跟我讲呢。”

        林郁剑一面得保持着上扬的嘴角不能耷拉下来，一面听着这女人睁眼说瞎话。父亲看起来倒是很满意似的，微微点着头。

        “这样啊，那肯定还是你了解小林了。毕竟天天照顾这对父子的生活起居。”陈絮调转话头向小林问道，“从你上高中开始，阿姨也好久没见你了。最近姨在做些糕点果干的生意，给你寄点，你最喜欢吃什么的呀？”

        开口之前，“你最喜欢吃什么”在林郁剑脑海里无意识地重复了几遍，于是旁人看来，他是顿了顿才说，“胡萝卜和山药，都还不错”

        “哦？这样啊。那好啊。”陈絮像是没预料到他的答案，脸上略带惊讶，“我怎么没记得你小时候喜欢这两样蔬菜？”

        “人长大口味总是会变的嘛。”陈絮身旁有人说道，“你也说了你几年不见小林了，不了解他口味很正常。”

        “还不快谢谢你陈姨，看你陈姨多挂记你，还要给你寄吃的，”林显看向林郁剑，语气带有责怪之意，“私下也不知道多去看看你陈姨，多走动走动，别让陈姨都觉得陌生了。”

        林郁剑点头称是。询问了一番学业和生活之后，众人的话题终于也从林郁剑身上转移开来，让林郁剑轻松不少。

        回程的路上林郁剑几次三番想开口，可最终还是憋到回家。进了玄关，走在前面的汤芝心叹着气脱下了那双六厘米的细高跟之后，整个人几乎快直接瘫倒在地。又似乎立即意识到林郁剑还在身后，快速地直起身来让到一边。

        林郁剑脱了皮鞋换上拖鞋，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小林也累了吧，快回房间休息去吧。”

        汤芝心背对着林郁剑，跪坐在鞋柜的一侧，伸出双手去解头顶的盘发，银色亮片裙里露出裸背，两侧的蝴蝶骨稍微翕动。身后却没有一点动静，汤芝心转过头来，解到一半的盘发顺势滑落颈间，与脸侧的水钻流苏耳环缠绕一团。

        她来不及解开，只是怔怔地望向林郁剑。在林郁剑看来像是等候发落的囚犯一般，疲倦脆弱又充满疑惑。

        “跟您说点在父亲面前不好意思说的话吧，”

        林郁剑直直地站着，一手插在兜里，一手正慢条斯理地解着西装纽扣。他俯视着坐在地上的汤芝心，面无表情地问，

        “''滑雪''开心吗，小妈？”

        汤芝心想到什么似的颤抖了一下，林郁剑冷笑着走过她，将西装外套扔到一旁的沙发上，上楼往自己房间去。

        “祝贺您，两年了，您终于等来了今天。以后您就是我的母亲了，祝您和父亲百年好合。”

        林郁剑打了个哈欠，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林显在公司加班，管家和仆人们也早已休息下了。整个林宅在静谧的深夜中缓缓入眠。

        只留下玄关处仍身着礼服的汤芝心，将头埋进双膝之间，颤抖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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