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浮休篇番外西山明月
如意金陵诞下一子,冰雪可爱。心来南下后一载,寒琅辞官还乡,迁居西山。入西山后一载,如意再又诞下一女。
喜讯传至燕京,太傅大喜过望,松一口气。如意于归后十载不见有孕,虽说自己位高,寒琅未必敢生怨言,然毕竟理不在己,女婿又为圣人所偏,若他以七出之罪欲退如意,或纳妾收房,自己岂能拦阻?如今如意终于有出,这颗心总算放下了。
实则太傅想得太多,寒琅于子嗣之事全不介意,便是自己一生无出亦无所谓。近年顾夫人见寒琅主意颇大,连她亦不敢多言,家中执着此事的,反只有如意罢了。妻子生产后寒琅百般呵护,将孩儿交与乳母,自己只陪在夫人榻前,直至出月。
太傅亲笔复信相贺,闻得女婿挂印,艳羡不已,大露向往江南之情,致仕之意满纸。神京诸衙人事已定,皆在帝王掌中。圣人驭下有术,人人谨言慎行、如履薄冰。饶是如此,非但英王部属,便是先皇旧人亦不能免,先朝近臣渐次失势,非死既去。
太傅如今六十又四,再三向圣人告老。圣人次次挽留不许,搬出前朝夺情之例,父丧尚可夺情,太傅正值壮年,姜太公古稀之龄入仕,何言告老?太傅苦不堪言。
如意阅信后思忖数日,暗暗拿定主意,出月后买舟北上,于娘娘庙中供长明灯七盏,每盏酥油千斤,叩头暗祝,祝毕辄归。
月余后,太傅乾清门朝会时忽然中风,口挂痰涎,倒地不起。诸人慌乱,抬回家中,自此眉歪眼斜,口不能言。太医诊治,言其痰气拥塞、是为风痹,加之年老,恐怕不治。家中人大放悲声,十分凄惨,帝王当即准其告老,命人好生医治。连二公子亦觉十分悲凉,急去信与寒琅夫妇,言说病况,催其赴京探望,迟了怕是不及最后一见了。
寒琅闻信亦觉伤感,当下便要人打理行装,独如意气定神闲,拦住寒琅,自复信一封,命人快马送去京城。信中先是劝慰兄长一番,再又说道,此病皆因京中水土不佳而起,父亲早有意南下,不如就请兄长买舟奉父母出京,来自己这里将养,必得痊愈。
江二公子甚觉此言荒唐,然而妹妹信中再三奉劝,云若不能信,可问父亲。二公子于是跪在父亲床前,念完如意家信,再相询问,父亲可愿赴长洲,谁知江老爷口不能言,却点头数次,二公子再问一次,仍是点头不已。
二公子纳罕,却难免生出一丝期望,雇下平稳大船,亲奉二老南下。谁知船刚出京城,已见父亲唇舌松动,口涎已止,待过了安德,已能说话进食,再近清江,竟全好了,老头子能蹦能跳,饮酒赋诗。江二公子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江太傅命人停船清江,亲赴娘娘庙叩头还愿,而后催舟直赴西山。
江老太爷入西山后,望见一对孩儿粉雕玉琢、容色似玉,笑得合不拢嘴,自此留在笠泽含饴弄孙,江二公子亦在湖边住了月余方归。
告老长洲的还有一人。
近年国库吃紧,军费年少一年,希孟手中甘陕军士渐渐养不住,已不足当日半数。金帐被逐后,吐蕃没了敌手,日渐坐大,觊觎伊州。去岁冬时,吐蕃藩将谎称向伊州守将联姻,诓其独赴城下之约,当场杀之。希孟闻讯亲率金城兵马赴伊州驱敌,谁知西域诸国早被吐蕃买通,四起响应,希孟手中兵马却不及当日初战伊州时半数,缺粮少药、人困马乏,终于被围。
雪苍拼死鏖战,救出希孟,二人兵马损失殆尽,几乎仅以身免。事情传至京城,帝王当庭大怒,责希孟玩忽职守。
帝王为秦王时,意气风发,屡有平定边境之功,其中希孟夺下伊州便是首件。秦王得继大统,伊州之胜功不可没。然而如今情势却变了。
为镇西域,圣朝重兵屯守,兵马粮草在一日,便烧国库一日,耗费甚剧。如今丝路商旅不多,西域之治除扬我国威,实无大用,帝王早有退守嘉峪关内之意。然此等退缩之言却不能出自帝王口,何况帝王为皇子时主要功绩便在西域,如今将嘉峪关外一并舍弃,帝位正统何在?
于是这锅便只得希孟背好了。希孟几年来见每求军费,所得不足半数,帝王还责希孟徒养府兵,不训不屯,便知迟早出事,心下灰凉。如今事终于出,他知帝王意思,一面请罪,将罪过一径揽在自己身上,一面又“冒死”进谏,请帝王关闭嘉峪关。帝王准其进谏,并念希孟一生为国征战、屡建奇功,“不忍重责”,不夺品级,只卸其任,着其告老,回乡休养。
稍可慰者,惟此事不曾牵连雪苍,希孟去后,甘陕大都督之位便转付了雪苍。
为国征战数十载,二十出头、少年意气时便投在圣主帐下,几有金兰之义,如今却是如此收场,还需山呼万岁感念圣主不杀之恩,希孟胸怀冰冷,不知此半生何必。此事后,希孟一下老了许多,两鬓霜雪渐浓,时常闷闷不乐。雪苍见此甚觉不妥,欲陪伴父亲归家,却身负要职离不得金城,犹豫再三,令云凝携几个孩儿随希孟一同回了长洲。
云舒再见希孟,心疼不已,双眸含泪,一忍再忍,终于抚着希孟鬓发哭出来。希孟亦生老泪,望着妻子十分心酸。他自思数十年为所谓功业西北冲杀,将妻子一人抛在家乡,诸事杂冗,幼女常病,自己几十年全不曾从旁协助,如今想来,竟是愚不可及。
更有当年为不肯折面,强将雨青配嫁首辅三子,活活逼死女儿。他家原本子嗣艰难,只得一女,云舒自幼视为珍宝,养到十八岁,竟为这等俗事生生折了雨儿性命,害妻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对得起妻子。希孟心中十分愧悔,握着妻子双手,目中含泪,双唇颤动许久,却说不出话,最后拉了云舒紧紧抱在怀中,只唤了一句“阿舒”。
云舒固然酸楚心疼,却终于松一口气。希孟乃是武将,在甘陕待得愈久愈危险,如今得以全身告老,比什么都要紧,她已十分知足,不求其他。何况虽有失城之过,皇上毕竟不曾责罚,等于全身而退,不过没十分光彩罢了,有什么要紧。
云舒看到云凝所携几个孩儿,各个聪明可爱,十分活泼,像极了雪苍兄妹幼时,其中更有一女面貌同雨青颇有几分相似,心中登时又酸又软又暖,一把抱在怀中,吻她脸蛋,叫她宝宝。云凝因此女稍似雨青,早知姑姑必定宝爱,如今见姑姑如此,亦流下泪来。
从此希孟将戎马旧事抛在身后,只管含饴弄孙,或修缮庭园,与妻小同游,叙天伦之乐。
希孟亦不时记起自己妹妹同寒琅。他已知寒琅业已挂印,长居西山,当日自己同妹妹负气相争,拆散寒琅、雨青,那时觉得宋家势败、为保雨青改许首辅天经地义,乃是一片舐犊之情为雨青好,到底却害了雨青,亦伤得寒琅不浅。如今想来,皆是虚妄,自己本无甚亲眷,西山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外甥,怎能不生思念,十分愿修旧好,却拉不下面子。
正犹豫间,寒琅先来一封书信拜问舅父尊安,语甚温和,有眷眷之意。那日得衣堂再会后,寒琅便同雪苍复了书信,此次希孟告老,雪苍早托付寒琅尽力安慰,为此寒琅早有预备,直接给了希孟台阶儿下。希孟心中大慰,欣然复信,邀寒琅一家入城相叙。
寒琅久居西山,眼中早惯了湖山,连长洲都不欲去,然而为安慰希孟,只好打起精神,携了妻儿,奉了泰山夫妇与自己母亲一同入城。又是一番相对垂泪、叙离阔,不待细说。江老太爷同顾老太爷年纪相仿,倒极有话聊,谈起当日朝中事,两人一人属秦王、一人属先皇,如今却是差不多的终局、相似的感慨,十分叹息了一回。大抵朝中待久了,总不过是个“胸怀冰冷”。
如意与云凝倒十分相与,边看着两家孩儿玩在一处,边说了许多私房话。如意自嘲腹中不大争气,十多年才有了这两个,之后便再不见动静了,然后赞叹云凝孩儿多。谁知云凝蹙眉踌躇,叹息一声,附耳向如意说了好些话。如意听得睁大了眼,一会“噗嗤”一笑,道:
“这才叫‘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还有发愁这个的。”
云凝一径愁容满面,“他不肯委屈了我,便委屈他自己。如今好久不曾了……我看着也心疼,可我实在……”
如意叹口气,“总不停地生,倒是不成,怎能受得了……”说完心头一动,拉了云凝手,贴得近近的低语一阵。
云凝听得心头猛跳,声音带着颤,“可当真?”
如意认真点头,“这话我不方便说,你若觉着合适,也可寻个机会告诉舅母……若她有意,一同去看一眼或许也可生些安慰。当真是十足的像,夫君才一眼就丢了魂似的,岂能有假……”说着长叹一声。
“亏你大度……这些年想也苦了你……”云凝记起雨青去时样子,滴下泪来。
如意摇头,“罢了,过去了。都是苦命人,她比我更苦,岂能怨她?”说着轻笑出声,“到底是我自找的。十四岁上席间望了他一回,真是……谪仙一般,打那之后一刻不能相忘,定要嫁他,我能怨谁?”
云凝笑着摇头,“好色害人”。
如意听得也笑了。
次月,云凝奉姑姑同去清江,云舒一眼望见娘娘塑像便大哭,久不能止,云凝及家人在旁抚慰良久,云凝再又入庙举香叩拜。第二日云凝着家人寻来一位当地妇人细为云舒讲述娘娘事迹,云舒听得泪流不止,两人滞留旬余方去。
胡生归家后大笑,“囡囡,猜你嫂嫂求的什么?”
雨青正读《离骚》,此时抬脸笑道,“猜?我岂不知?”
胡生抱了雨青仍笑不止,“你哥哥倒有些本事。”
雨青勾了唇角,“我的哥哥自然有本事,哪是常人可比。”
“那是自然,看他妹妹便可知了。”胡生笑将面孔贴着雨青颈项。
娘娘像前,云凝合十祝祷,“求娘娘保佑信女不再受孕,好与夫君重拾闺房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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