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阳篇37
梦觉
无从前的哥哥,何来现在的夫君?雨青不明此言何意,怔怔望着胡生。
“囡囡细想想再答我。是更爱眼前的夫君,还是更爱幼时的哥哥?”
“夫君何出此言?二者本为一体,人无过去,何来当下?”
胡生心几乎跳到喉咙口,“我若说二者并非一体呢?”
雨青远山眉拧在一处,“夫君说‘并非一体’是何意?”
胡生心跳得几乎不能忍受,憋了一阵,战战兢兢道:“我是说,人年纪大了,脾气志向毕竟有变。我与当年弱冠前多少有些不同,囡囡可会觉得我变了,变成个俗人,令囡囡厌弃。”
雨青这才笑了:“哥哥会变,雨儿自然也变了,哥哥亦不曾厌弃雨儿啊。若哥哥一定要问,雨儿都喜欢。哥哥幼时温柔腼腆,却对雨儿一片真心,虽个性温和,但我知哥哥心中是有傲骨的,高自标置、目下无尘,为雨儿受尽委屈责罚,却从不曾生出悔意,雨儿自幼便盼同哥哥是一心,后来换帕定情,哥哥果然有心,雨儿并没有看错哥哥……”
胡生听她说的皆是寒琅,心仿佛被扯裂了,痛楚难当,几乎掩藏不住面上悲色。
雨青却不停,接着说:“自我们定亲后,哥哥仿佛变了,洒脱不羁,看似常出言轻薄,却实则十分重情,不单对雨儿极好,对世间事亦看淡不少。雨儿不知哥哥是如何想通的,但哥哥如今这般想,雨儿心中为哥哥高兴,亦为自己能与哥哥这般湖山相守高兴。况且……哥哥虽与幼时看似个性不同,实则天然自然之心始终如一,并不曾变啊。无幼时的哥哥无以定情,无如今的哥哥无以相守,哥哥让雨儿选,雨儿怎能选呢?”
胡生听了这话半是欣慰,半却悲凉,几欲下泪。此时却不是伤心之时,他再逼问:
“好,囡囡选不出,哥哥换个问题再问囡囡。囡囡愿意我们回宋家,同父亲母亲、宋家长辈一道过活,或许我还要入京赶考争取功名,囡囡将来做个一品夫人,还是愿我们就住在西山,哪也不去,日日渔饮作乐,待囡囡身子好些,我们再同去游历山河,去囡囡提过的那些地方,做对隐逸鸳侣?”
雨青听到回宋家,明显面上一惊,显出恐惧神色,却强忍住了,听完,犹豫再三,低声道:“宋家嫡族长辈本与我们无干……但若夫君觉得应当就近奉养姑父姑母,欲回宋家……”说到一半话中尽是委屈,“若夫君当真这样想……雨儿愿意同夫君回去,侍奉姑姑姑父……”说完沉默一阵,“我们将姑姑姑父接来西山不好么!这里这样美,他们定会喜欢的!”
“囡囡且不要顾哥哥怎么想,若你能选,囡囡自己如何选?做个孝顺媳妇、一品夫人,还是做个白衣书生的荆钗妻子?”
“那……夫君若问雨儿……”雨青声音愈说愈细,“雨儿愿在西山……只同夫君二人……”
终于得她这句话,胡生心中巨石落下一半,“好,这便好了。囡囡记住今日之言。”说着截住话题,又端起那盏参汤,舀一勺送在雨青唇边。
梦中何来参汤,不过一泓真元,化作半盏琼浆,渡给雨青罢了。
秋雁过处,嗈嗈哀鸣,天高云淡,渐入深秋。霜叶初妆,藕叶渐残,夜露凄零,鹤栖沙渚。寒露已过,秋风渐凛,春棠、夏薇,撑不住秋寒的娇花,纷纷脱下秋叶,撒落花/径。顾园一片凄凉,寒水生烟,望晴楼前寒琅扑过流萤的竹林,落叶满地,风过处,淅飒似泣,一声鹤鸣,其声可哀。
今日是雨青生辰,没有装扮、没有欢宴、没有歌舞。只有纱帐上一滩新血、省信手中长针,云夫人的眼泪。这本是雨青一十八岁芳诞,寻常女子这个生日,当是在夫家过的,堂上翁婆、怀中幼儿,身畔良人。雨青原也该是如此的,直至宋怀瑜辞了官、李阁老验了人。
省信再烧几根长针扎在雨青发顶,云夫人跪在床前伏在雨青身上哭唤她名字,采桑、浣纱两人抱在一起抽噎饮泣。一会雨青缓缓睁眼,望见母亲,微张了张嘴,欲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云夫人将脸凑近了,手抚在她脸上,轻声问她,“乖雨儿,要说什么,说给娘!”
雨青双唇微微翕动几下,云夫人细细辨认,听她说的是:“一重山,两重山……”未说完,皱眉呛咳一声,嘴角又溢出血迹。云夫人大哭,几乎崩溃,省信忙拨开云夫人,拔去雨青头上几根银针,采桑上前抱起雨青,捶着后背让她将血吐净。模糊中雨青扣住采桑手腕,“表哥怎么不见了?”
采桑闻言痛哭不止,边哭边说:“小姐放心罢,表少爷好好的。”
云夫人忍不得,凑上来拉着雨青道:“雨儿,你放心,寒儿正在家中苦读,不过三年必能高中。届时他若中个状元,我便去求你父亲改口,将你嫁给寒儿。雨儿你好好活着,此事并非绝望,只要寒儿得中状元,不,只要他入前三甲,我与你父亲再不拦你婚事。凭他什么获罪之身、不忠不孝,管李阁部升什么首辅、宫保,只要我们雨儿高兴,我同你父亲豁出去了!雨儿你不要死……”
雨青听母亲这样说,睁大眼睛强撑起身子痛声道:“姑父受那样天大的委屈,表哥心中如何煎熬?不生不臣之心已属不易,如今竟要表哥为雨儿入那尘网迷津?你们好狠的心!雨儿不愿意!雨儿宁可不嫁表哥,也不愿见表哥为雨儿受这般屈辱!”话卜到此,身子向前一栽,大口呕出血来。她哑着嗓子模糊又道:“告诉他,我要去做神仙了,悲乃不/伦……”说完又昏过去。
再入梦中,西山不见了,夫君亦不见了,雨青立在自己楼阁之下,只闻楼上悲哀哭泣。雨青等了许久,不见人来,悠悠荡荡离了宅院,踱入花园。烟笼寒水、枫林向晚,全然已是深秋景致。雨青默默立在金鱼池畔。
“今日是囡囡一十八岁生辰,愿囡囡金萱长秀。”胡生不知何时悄然立在雨青身后,仍是寒琅模样。
雨青回身望见胡生,粲然一笑,提裙奔向胡生,扑在怀中。“我以为表哥不见了。”
“我说过不要再叫表哥罢?”胡生音色沉沉,听不出喜怒。
雨青抬头望向胡生,“夫君生气了?”
“囡囡。你细看看,我不是寒琅。”
雨青疑惑不解,仔细望着胡生,明明是寒琅模样。
“囡囡再细看看。”胡生岿然不动,让雨青瞧个仔细。
雨青从头至脚细细打量,望了两三遍,离远了打量一番,再凑近了摸摸他双手胸膛,忽然明白过来,那股兰香不在了!果然并非表哥!雨青立刻退后几步,声音透着紧张:“你是何人!把我表哥弄到哪里去了!”
胡生这才卸去寒琅皮相,显出自己化身道:“没有弄到哪里去,囡囡梦中夫君一直是我。”
面前之人生着一副桃花目,顾盼生情,雨青大惊:“你!你是那时入我梦之人!”
胡生微微笑了,“囡囡竟还记得。”
雨青满脸不可置信,摇着头道:“你真是李首辅的三公子吗?如何入我梦来?我不会嫁你的!”
胡生呼一口气,镇定一回,“我不是李三公子。囡囡不要急,接下来我会全部告诉囡囡,囡囡定要一个字一个字听好,届时再做决断。”
接下来,胡生将自己身份、如何潜入顾府、如何纠缠雨青梦境、如何化作寒琅模样骗雨青同他成婚、又如何为雨青续命,以及如今雨青寿命将尽,和盘托出。而后求雨青道:“囡囡,你的阳寿就要尽了,同我走罢!我愿分你半生修为,以真元作肉、春棠作骨,为你重塑化身!届时你便是地仙之体,长生不老、逍遥天地好不好?”
雨青如闻天方夜谭,久久不能回神,怔怔站着。胡生急得伸手去拉雨青臂膀。雨青被他一碰,一个激灵向后缩去,胡生见她样子,心如针扎,消沉松手。
“你骗我!你变作表哥模样,还用表哥兰香骗我同你结为夫妻!你……你是骗子!”雨青许久才缓过神,接着便如此训斥胡生。胡生无言以对。
“我不跟你走!我要去寻表哥!表哥他如今一人在家中守孝,谁都见不着,我要去……”雨青说着就往园外奔去。
胡生见她要跑,飞在她身前,立起一道气墙拦住,在墙外道:“你哪都去不了!你不过一缕濒死幽魂,根本出不了顾家!便是出得门去亦不过范无救镣下客!”
雨青推着气墙,丝毫撼动不得,流着泪道:“不用你管,便是死在寻表哥的路上,也比被骗去做别人的夫人好!”
胡生被她激出气性,又一挥臂张出一张金网笼住雨青,再卸去那堵气墙,挨近了低头望着雨青,“你怎知他比我好!你以为你为他熬干一条性命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他在读四书集注!他在作时文!作你哪怕赴死也不愿委屈他去作的时文!他要鲤跃龙门、高中三甲去了!哪里还记得你?你这二年可曾见过他?可曾听过他的消息?他可曾为你争取哪怕一次?”
一番话说得雨青情不能堪,跌坐地上崩溃痛哭,“我不要听你说表哥坏话!不许你说他!表哥是不得已……表哥才不会忘记我……我恨你!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他……”
胡生说完亦大不忍,俯下身半是赔罪,急道:“我知他是不得已,我不是要说他坏话……我……”说到一半心中焦躁不知如何开口。犹豫一番才又道:“囡囡,我知你心中一直是他,知你不愿与他分别,可你阳寿将近,注定与他无缘了。我只是不愿看你赴死。你若跟我走,便还能做个逍遥自在的雨青,不必重入轮回。你想,人间万般不由己,你此胎投得并不差,尚且如此,再投一胎,难道就能好过今日么?”
雨青愣愣怔怔,不发一语,唯有泪水不停落下,不见止意。
“你细想想,梦中一直是我,并非寒琅。我虽以兰香、面貌相骗,然而我终究是我,脾气秉性不曾瞒人,你同我过得不也很快活么?”雨青闻言恍惚回神,呆呆望着胡生,大不能解。
“囡囡记得当日之言么?若有得选,囡囡只愿同夫君两人隐居太湖、放舟湖山,不愿去宋家。我能如囡囡的愿,寒琅能么?他连举业尚且不能不遵母命,何况离家归隐?我不逼囡囡,囡囡细想想。囡囡的命,我替囡囡吊着。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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