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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阴篇04


如意

        第二日寒琅酒醒,倒像无事发生,前日之事绝口不提。江氏推说身上不好,在床上躺了整日。寒琅信以为真,扳过江氏肩膀要试额上冷热,却见她两眼肿得桃儿一般,还带着泪痕。江氏忙拿帕子将脸遮了,寒琅这才恍惚记起昨夜情状,心中惭愧,不好说什么,只得走开。寒琅走后,江氏向案前一张,那张字纸果然不见了。

        船已过扬州,不久就到长洲。寒琅自觉理亏,这几日总无事找些话来与江氏说,饭桌上有说有笑的,还为江氏劝酒,江氏反总淡淡的。她心道:你既什么都不同我说,想来那人比我更在你心上,我既比不上那人,那也不要你假意殷勤,你找那人去好了。

        她一想到自己以前总以宋郎心绪为先,自己陪着小心,谁知他心里却搁着别人,大觉委屈,气消不下。倒是环儿偷偷劝她:别说姑爷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皇上和太傅,说没定过亲就肯定没定过,就算真有这么个人,不也是死人了么?想必死了已五年十年的,难道还能怎样?江氏这才好些,然而还是委屈,总不大理他。

        两人别别扭扭的,不觉到了长洲。宋家是长洲大族,从寒琅叔伯一辈尚有许多嫡支不曾分家,聚族住在祖父老宅中。寒琅自己从父亲过身后就有意自立,刚中进士,立刻携母亲搬出来,自购了一处小小院落居住。今时锦衣还乡,自然不单要拜母亲,还要归本家祭祖,诸多堂族来来往往,不胜其烦。

        初初归家时还无甚,宋母顾氏温和慈祥,江氏大家闺秀,端庄有礼,尤其与宋郎一同往来应酬、出入本家,周身大族气派,与诸妯娌不同,十分长脸,顾夫人心内舒坦。然而往来渐息,母子三人总算得空在自家起坐,顾夫人却渐渐看不过眼去。悼诗那事虽已有月余,寒琅至今不曾解释,江氏堵着气,也不问,无外客时总对寒琅淡淡的,连顾夫人都看出来了。

        寒琅本来理亏,言语就比平时和软,又兼江氏在床上躺了几天不肯进膳,之后也总是少食多睡,不到一月,眼看瘦了一圈。他心内十分不忍,总在饭桌上为江氏劝膳。一时说长洲软兜最好,一时又说太湖白鱼不可不食,还讲了许多江南新奇吃食的原委,说这莼菜羹同新鲜芡实出了江南绝对吃不着,当今圣上怕也没吃过。

        江氏心思总还在那词上,也不大肯吃。宋母先还装不见,后来愈听不下去,终于忍不住,搁下筷子剜了儿子一眼,寒琅只当不见,连江氏也仿佛什么都没看出来,还是那副模样。

        此时离寒琅到任拜印还有几日,然总有些公事要与前任知州接洽,这几日已开始出入府衙,白日总不大在家。江氏心里闷闷的,睡得晚,起得也晚,醒时寒琅大多已不在。她慢悠悠梳洗了,去宋母处请个安,亦不多留,而后仍回屋或坐或卧,发呆昏睡。

        江氏自己不觉得什么,顾夫人早屯了一肚子意见:料不到江氏这样轻狂,自己面前也对儿子爱答不理的。起得比自己还迟,每日晨省待不得一会就要走,自己倒要等她!更可气的是儿子全不管束,倒像全不介意,岂有此理!她心里盘算,这几日儿子不在,少不得要她出马教媳妇点规矩。

        这日又是日上三竿,江氏姗姗其来,福了福,口称婆母。顾夫人让江氏坐了,且不谈事,只闲扯家常,几时自京城动身,一路顺否,京中家里如何安顿等语,江氏一一作答。顾夫人看差不多了,装作随口提起:

        “我看寒儿脚上鞋面花样别致,是你们京里时兴的样式?你手倒巧。”

        江氏不知为何有此一问,直言相告:

        “那是大内尚衣局琢磨出的,这些衣裳鞋子常往外赐,我哪里有这样巧的手。他们常做些新鲜玩意,婆母若是喜欢,我让母亲从家里寄些过来。”

        顾夫人听着不像,“寒儿身上诸样都是外头人做的?”

        “除了宫中赏的,我也常挑些鲜亮缎子拿给母亲那里,让家里裁缝比着尺寸做。他们手艺还是比外头裁缝好,宋郎肤白,穿什么颜色都是好的!前儿我得了几匹胭脂色暗花缎子,给宋郎裁了衣裳,才好看呢!不过平日宋郎还是爱穿秘色……”

        “谁问你这些!你不给寒儿做衣裳?”

        江氏听了噗嗤一笑:“倒是裁过一次,歪七扭八,穿在身上像个猪肚子,就再不做了。不过环儿手巧,打络子结穗子的事,都是环儿,比外头做得还整齐呢。”

        顾夫人这算明白了,江氏在针指上全无巧工。

        “环儿又是何人?”

        “是我的丫头,叫玉环。”

        顾夫人几乎一口茶喷出来:“叫什么?”

        “玉环。”江氏说得轻快。“父亲惯爱取笑,家里姊妹的丫鬟全是这样名字,我的叫玉环,我姐姐妹妹的丫头有叫夷光的,叫嫱儿的,还有叫貂蝉的。我母亲跟前的丫头一个叫飞燕,一个叫女英。”

        亏得顾夫人认得这些名字,眼睛都睁大了:

        “那姑娘你叫个什么?”

        “婆母,我叫如意。”

        顾夫人缓一口气“这还罢了。”

        “这是武曌闺中小名,父亲挑这两个字,是勉励女儿的意思。”

        顾夫人这口茶终于还是喷出来了,咳嗽个不住,江氏赶忙上前拍着。顾夫人静了好一会,“就不提这些了,如今你二人家私多少,田庄几处,加上寒儿俸禄,每年能余多少?可打算在长洲置些田地?”

        如意抬头想了想道:“总有十几万两罢。我那时嫁妆带了十万,田产在北边,我们来了就让二哥一并管着了。宋郎现下不在家,婆母要个具体数字,那我要把管家叫来。”

        顾夫人脸渐渐挂了下来,“中馈之事,媳妇你自己心里竟没个账目?这如何使得,给下头人全算计了去还做梦呢!况且自己不筹划着,如何稳定家业再图发展?”

        江氏听了这话倒笑了:“婆母放心,宋郎有数。况且家里用的都是父亲家的老人,最可靠的。人家说用人莫疑、疑人莫用,要都事必躬亲起来,还成什么日子。母亲早说了,宋郎寒素,我们原不图这些。反倒是诗书立家、两袖清风的好,大不了赔尽了再给我一副嫁妆。”

        江氏说毕低头想了想,“况且这些银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攒下许多也没甚大用。皇上最厌高门世族,从没见哪家过了百年能有个好收场的。太要足了强给人知道,事坏得越发快了。”

        寒琅今日凑巧事毕得早,回到家中先去给母亲请安,正听见妻子与母亲房内说话,本想进去,听得母亲问自己身上衣物,知她何意,心中一阵烦闷,且不进去,就在门外听着。谁知江氏一派天然,同他母亲竟是鸡同鸭讲,甚觉好笑。

        一会里面顾夫人终是将话绕回子嗣上,正言劝勉,亦提到先收几个丫头通房云云。寒琅脑袋里嗡嗡地响,自觉再待下去必然忍耐不得,转身拂袖而去。他不知道,他的妻子摇头晃脑,将那晚他说的话一字不落背给婆母:

        “子息之事,非人之力,乃为天意……”一回江氏也告退了,顾夫人直拍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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