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凛夜长歌

一直到红日西沉，狼藉的战场还没有被打扫干净，维吉弥只能下令大军先撤回伏狮城，以防匈厥人杀个回马枪。

        回城后，翁思弥命人扎紧城栅，又派了一队人马彻夜警戒。伏狮城易守难攻，纵然匈厥人有投石车加持，可是投石车也只能伤到伏狮城的皮毛，动不了核心分毫。只有乌苏人小心提防，匈厥人也拿伏狮城没有太多办法，除非他们不计代价攻城，或者派大军自扰乌苏人放牧。但现在匈厥和大傼战事正酣，想来他们也无力对付乌苏。

        是夜，伏狮城灯火辉煌，到处喧声一片。乌苏人好战，白天的激战如同下酒的牛羊，刺激得所有人都兴致勃勃的。王帐中更是热闹非凡，羊油烛照得四外通明，大小王在帐中欢歌对饮，兴之所至，直接就在帐中跳起了舞来。乌苏人就是这样，他们生性豁达，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格，无论如何，今天算打了个胜仗，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也不管明天匈厥人会不会回来报复。

        维吉弥提着牛皮酒袋到处与人敬酒，一点也没有身为一国之王的样子。他今天痛快得很，自从接任王位以来，小王们多有不服他的，他早就憋着一股劲想立威了，今天的事情正好成全了他。乌苏人崇拜强者，能带人打退匈厥人，无论如何都极大地助长了他在乌苏人心中的威望。

        “各位叔伯、兄弟，今天的仗怎么样？”维吉弥兴高采烈，大声问道。

        “痛快！”小王们纵情答道。

        “你们还怕匈厥人吗？”

        “匈厥人是我们的马下败将！”小王们欢声雷动。

        “今天的胜利，我们要感谢我们的傼人兄弟，不是他们帮我们铲除了叛徒，我们就被匈厥人骗了！”

        “对，和傼人兄弟喝酒！”小王们喊道。

        可是众人找了半天，却不见熊炳芳的身影，奇怪了，他刚才还在大帐呢……

        此时的熊炳芳正率十几个没受伤的傼兵长跪在无忧公主面前，熊炳芳含着泪道：“公主，今天要不是您，我们这些人定然遭人屠戮，这倒没什么，只是要对不起粹叶城的弟兄们了。”

        无忧公主也眼含热烈，将他们一一扶起，道：“炳芳你说的这是哪里话，要说谢的话，也是我该谢谢你们才对。你们不愧是大傼的好儿郎，虽然深陷险境，却依然坚忍不拔。今天要不是这些弟兄们以少胜多打败了匈厥人，一旦被匈厥人得逞，那最后的结果就实难预料了。”

        原来，在乌苏，宗族关系根深蒂固，无忧公主虽然苦心经营多年，但在匈厥人眼中毕竟是个外人，培养的可信可用的人却少之又少，充其量不过林永冲率领的护卫队，数百人而已。翁思弥暗中派自己的亲信埋伏在大帐周围，等他发出信号就现身包围王帐，无忧公主暗中早已观察得一清二楚。

        按照翁思弥原来的计划，如果匈厥人杀死傼人，将傼人的头摆到小王们面前，那生米已成熟饭，小王们就不得不跟着他们反傼了。可谁成想匈厥人竟然傼兵反杀了，翁思弥的形势一时变得很被动，他只好索性孤注一掷，撕破脸让手下包围了王帐，进行逼宫。

        可是翁思弥毕竟地处塞外小国，他哪里真正懂得权利斗争的惨烈和无所不用其极，他做梦也想不到，无忧公主会派人在他酒里下毒。正当他得意忘形，以为大功告成之际，无忧公主手下亲信给他下的毒也正好发作，这才让他当场毙命。可是翁思弥在帐外听命的手下此时还不知情，他们把大帐包围后，帐中一直没传出消息。翁思弥手下的亲信不是他的兄弟就是他的儿子，如果知道翁思弥已死的消息，一定会暴起为他报仇。

        无忧公主为了稳住这些人，派人骗他们说，帐中维吉弥已经准备退位，但乌苏王印还在太后那里，谁能找出王印，谁就是此次政变的第一功臣。那些亲信不辨真假，为了争功，竟然擅离职守，各自带着一批人来找无忧公主索要王印。无忧公主又骗这些人说，翁思弥想让乌尼弥做乌苏王，可是乌尼弥已经被匈厥人封做了将军，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让自己人做王。王印就在太后大帐中，他们几个谁先找到，太后就让谁做乌苏王。但条件是只能自己动手，不能让手下帮忙。

        那几个人信以为真，纷纷撇下手下，冲到太后大帐中寻找王印。就在他们找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林永冲带人冲进去将他们一举拿下。其他人见没了头领，就暴露出了乌合之众的本质，一哄而散了。可笑翁思弥号称拥兵数万，竟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无忧公主以区区数百人击败了。翁思弥不自量力，他不知道，乌苏人虽然剽勇强悍，但说到动心机，他们还差傼人太远。

        听无忧公主把白天的情况说完，熊炳芳既喜且感，由衷地佩服无忧公主。想不到数十年草原风霜，能把一个天真烂漫的豆蔻公主，变为心机老辣的乌苏太后。无忧公主也倍感欣慰，这些傼家兵将果然不负所望，虽然只有区区几十人，但面对强敌依然果决勇悍，不堕大傼威风，让她这个大傼公主也很是脸上有光。

        说罢前事，无忧公主正色道：“炳芳，现在乌苏内部已经平定，出不出兵全听我们的了。粹叶城情势危急，不能多耽搁了。想来王帐中维吉弥和一干小王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了，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一早，我就让维吉弥准备兵马，随你去救援粹叶城。你和手下这些弟兄，还要多辛苦一些，前面还要硬仗在等着你们呢。”

        熊炳芳早想到了要借兵的事，想不到公主却先提出来了，激动地有些不知说些什么，只好道：“公主，我替粹叶城的兄弟们谢谢您了。”

        无忧公主摆了摆手，欣慰地笑道：“都说了，都是自家人的事，老提谢字做什么。你们累了一天了，你们昨天住的驿馆被这几个坏小子一把火烧了，我给你们安排了新馆，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养足精神才好打仗。”

        众人一阵哄笑，辞别了公主，跟随林永冲到了公主为他们准备的住所。这里离王帐很近，比原先的驿馆小很多，但住下他们绰绰有余了，而且不会显得那么空旷。

        林永冲已经为他们备下了酒肉，众人本来很疲乏，但见了酒肉，又上来了兴致。熊炳芳见林永冲要走，忙把他拉住，要敬他几杯酒。林永冲是受公主委派来照顾他们的，本来不便一起吃喝，但架不住熊炳芳热情相邀，又因为久在异域，见了同袍倍感亲切，也就不再推辞，留了下来。

        院子里寒风刺骨，林永冲让人在正屋中烧了几盆炭火，屋子里顿时暖洋洋的。众人也学胡人的做派，席地而坐，围在火炉旁喝酒吃肉，很是惬意快活。此时没有了尊卑之别，能坐在这里的都是生死弟兄，一股股同袍之前情油然而生。

        熊炳芳让人清点了一下，连同自己，屋中从临河堡冲出来的人还剩十八个，另有十七个弟兄在今天与匈厥人的激战中受了伤，还在别处医治。

        熊炳芳借着烛火闪动的光亮，看着这些和自己出生入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弟兄，不由得感慨万千。他举着一碗酒道：“弟兄们，这碗酒，我们先敬死去的弟兄。”说完便将碗中的酒洒在地上。

        众人默然将手里的酒也洒在了地上，想起那些战死的同袍，不禁悲从中来，都是啜泣不止。

        向丘意看了看周围，现在从临河堡出来的老弟兄，只有他和毛星光了。郭大成在临河堡率残军向敌军发起了最后的攻击，高元荡在第一次突围的时候被乱箭射死，刘天宝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阵亡的，乱军之中谁也无暇顾及谁，只知道某次杀出重围后，他就不在身边了。想不到平时看起来外强中干的邱小三，死得却最为壮烈，要不是他点燃了匈厥人的粮草，估计他们是冲不出来的……

        这些生死弟兄，不到十天前还都是自己身边活生生的人呢，现在却阴阳两隔，他们的尸首恐怕早已遭到野兽践踏了吧。想到这里，向丘意悲从中来，猛干了一碗酒，唱道：“披铁甲，挎长刀……”

        歌声响起，在座傼兵无不动容，齐喝道：“与子征战，路漫长。同敌忾，共死生。与子征战，心不怠。踏燕然，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批铁甲，挎长刀……”

        林永冲已经几十年没听到这支歌了，当时刚学会这支歌的时候，自己还是风华正茂，想不到再一听已是两鬓染霜。听着这首歌，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沉寂的热血重新被唤醒，激动得热泪盈眶，忍不住跟着大声唱了起来：“披铁甲，挎长刀……”

        深夜里，傼营中军歌嘹亮，刺破乌苏苍穹，如同阵阵龙吟，像是要震慑嘈杂的伏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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