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春雪来势汹汹,未及半个时辰,四野就已披上银纱。
这场祭拜并未耗费太久时间,但晏翎供完香后还是一声不吭地在冷风中伫立了许久,直到荒野蒙白、凉意入肺后激起阵阵咳嗽时,秦遇才顾不上主仆之礼将人强行带出墓园。
晏翎一路掩嘴闷咳,直到进了马车内方才渐有好转。
那只罩着兔绒的汤婆子尚有余温,捧在手里能驱散几分薄寒。
雪势愈来愈大,路面虽积着新雪,却如同泼了清油似的,滑不可行。从西郊回到城内远比来时艰难,途中马车打滑,好几次都险些坠入河道里。
回到侯府时已至酉正,暮色自天际袭来,将整个盛京城都包裹在昏暗之中。
下了马车后,立马有小厮撑伞相迎。
秦遇接过伞扶着王爷拾阶而上,无奈他比晏翎矮了大半个脑袋不止,眼下虽竭力抬高手臂,可伞骨还是三番五次地蹭在了那支玉簪上,发髻隐隐有松散之状。
晏翎顿住脚步,有些忍无可忍地从他手里夺了伞,大步流星往后院走去。
秦遇尴尬一笑,倒也没闲着,而是转身迈出侯府,到就近的一家药房拣了两帖药回来。
半个时辰后,秦遇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药端回主屋,正巧在廊下遇见载雪而归的小侯爷。
柳长风被刺鼻的药味熏得倒退几步,目光投向白玉碗中黑黢黢的汁液时,颇为嫌弃地捂住了口鼻:“这是什么?”
秦遇笑着同他解释道:“殿下寒疾复发,这是小人为殿下熬的药。”
那双俊眉遽然拧紧。
柳长风盯着药碗看了半晌,不知不觉松开了捂住口鼻的手,状似陷入了沉思。
秦遇等了几息未等到回应,便打算绕开他进到屋内。
然而下一瞬,秦遇只觉手中忽然一空,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何事,那只药碗已经落在了柳长风的手里,碗中药汁震荡,却未洒出一滴。
秦遇绷着一张脸,语气僵硬地说道:“小侯爷,这是殿下的药,可轻易出不得差错。”
小侯爷点头:“我知道,这就替你送进去。”
秦遇的脸色微变。
见他这副模样,柳长风不悦:“怎么,担心我给你家殿下投毒?”
秦遇连连摆手,恨不得给他磕头下跪:“您手上伤口未愈,这等粗活还是交给小人来做吧!”
虽然柳长风一语就戳破了他心中所想,但到底还是要找个体面点的借口,如此一来大家都能顺着台阶而下。
但是小侯爷很明显不愿踩他铺好的砖,凤眼微眯,反倒在眼角堆起了一道笑意盈盈的褶子:“无妨。你家殿下性子虽烈,但也不至于一剑割了我的喉。”
话毕转身,推门而入。
不等秦遇追上去,那扇门就已合上,“哐当”一声,几乎撞上他的鼻翼——
你家殿下你家殿下,叫得如此生疏,难怪王爷忍不住对他拔剑!若换做是自己,肯定也会如此!秦遇揉了揉鼻头,忿忿腹诽着。
东面的槛窗前设有一张梨花木方桌,此时桌前正坐有一名青衣男子,捏着汉白玉棋子的纤长指骨支在下巴处,眉头紧锁,仿佛在思索着如何破解眼前的僵局。
屋内地龙烧得极旺,褪去大氅的晏翎略显单薄瘦削,三不五时的一声咳嗽更是将这份单薄无限扩大。
恍然间,一股熟悉的气味浸入鼻中,晏翎下意识侧首,便见柳长风捧着药碗往这边靠近。
他只看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复又看向桌上星罗密布的棋局,捏着白棋的手悬在上方,似乎对下一步行棋已经有了主意。
柳长风朝棋盘上扫了一眼,道:“二郎,该喝药了。”
这个称谓令晏翎手指发虚,指尖棋子脱落,铮然一声填入局中。
这一子落下,将原本尚有一线生机的白棋彻底逼上了绝路。
晏翎眸光一沉,压低嗓音问道:“小侯爷可会解珍珑棋局?”
柳长风的指腹在碗底游移,视线扫过棋盘,悄无声息地拧紧了眉头:“我于博弈一道七窍只通了六窍,殿下如此问我,着实令我为难。”
晏翎轻嗤一声:“本王怎么记得小侯爷棋艺精湛。”
柳长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神色略显古怪。半晌后答道:“殿下诓我呢,我怎不晓得自己还有如此才能?”
窗外雪花簌簌,寒意透过窗棂缝隙钻入屋中,带来几许凛冽的气息。
柳长风的两鬓垂有细发,将那根镶有红玉的玄色额带半遮掩,自晏翎这个角度看去,颇有一种面冠如玉的少年郎风姿。
——这种姿色在盛京城并不常见,若想复刻,定然要耗费不少心神。
晏翎勾唇,似是对他方才的话置若罔闻:“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既已入局,且当破局。”
话锋转落间他已探出两指,从棋奁中又夹出一枚白子:“小侯爷,你说呢?”
柳长风尚未来得及体味这句话,便见那袭青衣自座中而起,携轻雅兰香一寸一寸朝着他贴近。
晏翎虽面露浅笑,可那双本该风情万种的桃花眼里却不见半分情意。
反倒是……杀心毕现!
柳长风自美色中醒神,不动声色地扣住那只意图覆上自己面颊的手,纤白腕骨被他轻轻一握,捏在指尖的棋子倏然坠地,在青砖上“叮”了一声。
他双眸微阖,笑道:“二郎,真该喝药了。”
晏翎眸光翕动,这才想起自己寒疾在身,遂挣脱了对方的桎梏,掩嘴轻咳起来。
这场春雪断断续续下了足有两日之久,盛京城里积雪颇深,放眼望去,山川河流皆是银装素裹。
淮安王新婚,皇帝准了他几日假,如今休沐结束,恰逢五日一次的晨间朝会,理当回到庙堂。
五更时分,文德殿内肃穆庄严,群臣分列两侧、依序汇报。
当今天子十三岁登基,现下尚未及冠,仍由太后垂帘听政。
今日朝会与平素并无太大区别,但碍于近日连降大雪,盛京及周边郡县受灾严重,此事便成了当务之急,一众朝臣们正热火朝天相互探讨着。
晏翎虽生于寒冬腊月,却极其厌恶这等寒伏天气,无论屋中地龙烧得多旺,他都如置冰窖,极少有安睡之时。
成婚后他更是疲于提防着枕边人,可谓心力交瘁。眼下困倦侵袭,他有些撑不开眼皮,遂将双手拢于袖中,微微合眼,一边听着身后众人相商政务,一边默默养神。
头戴软翅幞头、着赭黄袍衫、系玉装红束带的年轻帝王用指尖缓而慢地敲击着龙椅扶手,视线漫不经心扫向议论喋喋的人群,最终落在那名意欲打盹儿的青年身上。
待殿中安静下来后,皇帝将视线从淮安王身上收回,轻飘飘开口:“诸卿心系百姓,乃万民之幸,亦朕之幸。”
百官沉默下来,静候皇帝旨意。
很快,于珠帘后静坐的太后娘娘开口了:“此番赈灾之事便交由户部处理——雪天路难行,想必还有不少奏疏尚未送达天听,届时户部诸卿一并处理了便是,只是赈灾的账目需例行交由刘、虢二相过目。”
本朝崇文抑武之风尤盛,甚至将百官之首的丞相之职一分为二,由左、右二相分任。
无人不知左相刘玄师乃太后心腹,其女又是圣上宠妃,朝中大小事务俱掌握在其手里,眼下太后令右相虢藩与之一同审理赈灾账目,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而那位皇帝沉迷女色已久,似乎永远只会说“诸卿心系百姓,乃万民之幸,亦朕之幸”这句话,久此一来,大家竟也习惯了。
——只是不知从户部拨出的赈灾银粮最终落入百姓手里能有几成。
散朝后,百官退去。
晏翎养足了精神,持玉笏随人潮一道往外走去。
就在他转身之际,两名女官挑开珠帘,太后的声音泠泠传出:“淮安王留步。”
今日朝会结束得较晚,眼下天光大亮,宣德门当值的护卫取下宫灯掐灭烛火,又用竹竿戳碎城门上的冰棱子,继而换班值守。
秦遇抱着一件雪青色斗篷于雪地中来回踱步,在呼气成冰的环境下苦苦等候着。
大臣们早在两刻钟之前就已相继离去,唯独他家主子迟迟未从宫里出来,不知不觉间,秦遇的面上浮满忧色。
正当他望眼欲穿时,一位老熟人从宫门下走来,秦遇赶紧小跑着凑过去跟人打招呼:“顾大人!”
御史中丞顾嬴闻声侧首,脚下步子变缓,直到对方走近才停了下来:“秦都知?”
秦遇拱手见礼:“顾大人可有看见我家王爷?”
顾嬴道:“王爷被太后留住了,应是有事相商。”
太后?!
秦遇面色陡变。
顾嬴见他如此,那张状似天山雪莲的脸上难得氲开一抹笑意:“放宽心,殿下定会毫发无损,平安出来的。”
看似安抚之言,可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几分先知者的泰然,秦遇神色微变,蓦地想起这位顾大人早在六年前就已投靠了太后,如今与王爷呈对立之态,而非昔年旧人。
秦遇换了一副疏离之姿,对顾嬴郑重其事地揖礼:“有劳大人告知了——此处寒凉,大人衣着单薄,快些回府吧。此番乃小人唐突,还望顾大人见谅。”
顾嬴并未对他突如其来的疏远有何不满,清俊的面容又恢复至古井无波:“无妨。王爷顽疾缠身,待他出来后便及早送他回去吧。”话毕拂袖离去,徒留一抹绯色衣袂在寒风中猎猎翻飞。
与此同时,一辆棚角四壁挂满红檀流苏坠的马车由远及近,镶嵌在流苏里的风铃叮当作响,招摇无比。
秦遇往这边看了两眼,并未认出这是谁家的马车,又继续望向宫门,一心盼着王爷尽快出来。
马车的木门被车夫打开,一道玄色身影跃然而下,宽大的披风随着那人的动作轻轻舞动,相较于那辆富丽堂皇、招摇过市的马车,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家殿下还没出来?”
秦遇被这声近在耳畔的嗓音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柳长风,立马应道:“还未。”
微顿半晌,他问道:“小侯爷何故至此?”
柳长风眺望着巍峨宫城,漫不经心地开口:“自然是来接王爷的。”
不多时,宫门下行出一人,颀长的身形在茫茫雪地里格外惹眼,紫袍金带,风流天成。
秦遇手里的貂绒披风总算是派上了用场,他小跑着靠近,立马将其抖开裹在晏翎身上:“殿下没冻着吧?回府之后定要喝碗姜汤压压寒,几日前的旧疾还未痊愈,可不能再加重了。”
晏翎沉默着由他为自己系披风,目光却落在迎面走来之人的身上。
柳长风笑意盈盈正欲开口,晏翎却沉着脸举步离去,与他错身时,留下了一阵似有若无的清冽兰香。
晏翎踩着杌凳进了马车,秦遇正要抬腿跟上,忙不迭被人从后面扣住了肩。
“你去我那辆。”柳长风朝他递了个眼色。
秦遇:“?”
柳长风蹙眉:“怎么,难道你不想我与王爷增进感情?”
秦遇:“……”
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我只是单纯害怕你们在车里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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