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铛——”
箭矢穿透薄肩,巨大的冲力逼得晏翎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疼痛漫开时,长剑从他手中滑落,发出一道狰狞的声音。
偌大的王府被禁军甲骑屠杀殆尽,如今仅剩晏翎一人苟延残喘,刺鼻的血腥味在漫天火光中扩散,令人作呕。
“淮安王蓄意谋逆,今奉太后懿旨,就地斩杀!”
皇城使肖安再次从箭囊里取出一支长矢搭在弓上,缺失一指的手徐徐拉动弓弦,对准了捂住肩头半蹲在庭院中央的那个人:“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还望王爷见谅。”
晏翎的面色在浓墨铺就的黑夜里愈显苍白,唇角的血迹新旧交替,凄然如斯。两人对视片刻后,他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果断而又狠绝地拔出箭矢,鲜血立时喷涌而出,溅出一地猩红。
事已至此,他已走投无路——
晏翎无力地闭上双眼,等待着禁军的万千长箭将自己射杀。
皇城使见他不顽抗,反倒生出一丝疑虑:淮安王诡计多端手段百出,与太后抗衡多年,断无洗颈就戮、束手就擒的可能。
可淮安王一众党羽皆死于禁军的铁蹄之下,此刻定不会有人来搭救他。
就在皇城使举棋不定时,一道黑影翻墙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重伤之人掳走,顷刻便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耳畔风声呼啸,晏翎缩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任由他封住自己的穴道,踏着夜风疾行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来到一处荒宅,晏翎挣脱身边人的束缚,踉踉跄跄行往幽黑破败的屋内。
他的身影清冷决绝,与今晚的月光如出一辙。杏色衣衫被鲜血染透,即使隔了几丈之远,仍然能闻见浓浓的血腥气。
“我没有出卖你。”柳长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夹着夜风,凉意入骨,“太后那边……并非我走漏的风声。”
晏翎的脚步一顿,似乎是扯到了伤口,五官因疼痛而拧成团,良久后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有何区别?”
柳长风神色微怔,仿佛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几息之后,晏翎迈步向里,留给他一道孤冷的背影。
荒宅破旧不堪,微凉的夜风从砖缝瓦隙里浸入,带来些许寒意。
晏翎左肩被箭矢穿透,钉出一个狰狞的血窟窿,好在柳长风及时替他封住穴道止了血,这才得以保住性命。
不多时,柳长风来到他身前蹲下,取出随身携带的止血散,借着料峭月色为他上药。
晏翎顺从地解开血衣,难得没有拒绝。
药粉沾上血肉时,疼痛如附骨之蛆在体内蔓延,晏翎咬紧牙关,身子止不住打颤,冷汗更是一波接一波地顺着下颌线滑落,尽数滴在柳长风的手臂上。
两人成亲六载,这是他第一次在柳长风面前露出颓败之色。月光映入澄澈的眼底,照出几分隐忍与不甘。
在柳长风撕下衣角替晏翎包扎伤口之际,晏翎冷不丁讥诮道:“我杀了你的心上人,你不为他报仇,反而在这替我处理伤口,岂不叫人含恨九泉?”
柳长风手上的动作一滞,半晌后方才开口:“为何要杀他?”
晏翎哂笑:“小侯爷明知故问的本事愈发渐长,他为保你转而向太后告发我,致使我的人尽数死于禁军的铁蹄之下,本王只要了他一人的性命,已是宅心仁厚。”
得到的答案与预期中的相差甚远,柳长风垂眸,不由苦笑:“王爷何不把我也杀了?”
“你的命值几个钱?或者说,你想为他殉情?”晏翎十指紧攥他的衣襟,两人的距离倏然拉近,“可惜啊,杀你——会弄脏我的剑。”
岁月积淀的沉稳早已将当初的纨绔给磨尽,柳长风也不挣扎,面不改色地替他处理好伤口,随即为他拢好衣衫,隐在月色里的双眸辨不清任何情绪:“时至今日,你我就不能放下成见好好说一句话吗?”
晏翎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似是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末了愤愤松手,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和程子瞻云翻雨覆时可有想过我们还能好好说话?给我下药,把我送到别人床上时可有想过我们还能好好说话?你替太后卖命,在我身边安插眼线时可有想过我们还能好好说话?”
那双隐于黑暗里的眼眸总算动了动,浅薄的唇瓣开了又合,终究是没能说出个好坏来。
晏翎也不指望他能说些什么,待伤口处理妥当之后便寻了处僻静之地兀自调养。
夜风徐徐,寒气逼人,晏翎的衣衫被血迹染透,贴在身上益加寒凉,此番又有发烧的迹象,整个人缩成一团,冷得糠糠发抖。
皇城司的人还在四处搜寻他二人的踪迹,需得万分谨慎,所以即使是在屋内也不敢轻易生火。柳长风脱掉外袍披在他身上,却不见有任何保暖效果。
若是从前,柳长风还能将他拥入怀里,利用自己的体温给予他一些温暖。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之间早已撕破脸皮,仅存的那点夫妻情分就如这夜里的冷风,悄然散尽。
高热袭来,晏翎掀掉身上那件多余的长袍后,又神志不清地去解自己的衣衫,拼命汲取空气中的凉意。
水火交融,几欲将他心脉磨碎。
柳长风取来冷水,一手锁在那双躁动不安的腕骨上,一手将碎布浸湿覆上他的额头。不多时,晏翎便安静下来,就着这份难受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皎月从破败的窗户里泼洒进来,照在那张冷逸脱尘的脸上,一双俊眉深锁,似是陷入了梦魇。
柳长风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缓缓松手,细白的腕骨被大力勒出了红痕,仿佛随时都会有血珠溢出。
月上中天时,禁军闯入荒宅,晏翎从睡梦中惊醒,循着冷厉的月色望向声源处。
“嗒——”一道极其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响起,晏翎余热未退,脑袋昏昏沉沉的,连视线都不甚清明。
虽看不清四周的境况,但他知道,这道声音是柳长风按住刀鞘时发出的动静。
外边吵闹喧嚣,似乎来了许多人。
恍惚间,晏翎冷声道:“你现在把我交出去,说不定信霆侯府六十余人还能活命。”
柳长风视线僵硬地转过来,眸底仿佛藏有怒意:“想死?容易得很。”
他的声音比夜风还凉:“可我偏要你活着!”
这两年来,他二人从未停止过对彼此的折磨,即使现在锋刀淬血,也斩不断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阂乃至仇恨。
晏翎挪动身子,还想讽刺他几句,却耐不住伤口蔓延而开的疼痛,几声压制不下的痛吟从齿间溢出,很快便淹没在嘈杂的搜查声里。
搜寻声渐渐逼近,柳长风已顾不得许多,将人拽起,揽住他的腰破窗跳出。
里面的动静很快便引来禁军的注目,他们循声而来,只来得及看见两道颜色各异的衣角消失在墙头。
“嘭——”荒宅上空炸开一抹亮光,那是禁军用来传讯的烟花。
柳长风的轻功了得,即使怀里抱着一个与他身量相差无几的男子也不见有丝毫疲惫,堪堪的脚下生风。
真没想到,时隔两年,他们还能如此亲密。只是这种亲密多了几丝亡命的味道,毫无当初的温情脉脉。
恍然间,一股血腥气息钻入鼻腔,柳长风下意识收紧手臂,掌心却触到一片黏腻。
“晏翎?”柳长风试着轻唤怀中人的名字,正想问他伤口是否撕裂了,却在这时忽闻长箭划破虚空的声音,他下意识避身闪躲,却为时已晚,那箭矢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腿腹。
柳长风吃痛,落地的瞬间便将人平稳放下,而后弯腰折箭。
晏翎高热不退,又经此番折腾,趔趄后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不过几息,皇城司的甲骑纷至沓来,把他俩团团围住。
银甲劲装的皇城使勒马,面上挂着几丝冷笑:“小侯爷,你当初可是向太后保证过,势必将淮安王除之而后快!今日不惜违逆太后懿旨将他救走,可是余情未了?”
柳长风冷眼凝视着他,新仇旧恨在这一刻倾巢而出:“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对我指指点点?”
皇城使的脸色如同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似的,眼神与他的嗓音一样阴鸷:“柳长风忤逆太后懿旨包庇朝廷重犯,就地斩杀!”话毕抬手,周遭数百名禁军得令后一同架起箭驽,齐齐对准他二人。
“嗖——”
一支冷箭骤然从后方飞来,柳长风立马挥动未出鞘的刀替身后之人挡下。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
晏翎抬眼,漠然凝视着为他挡箭的男人,直到长箭穿透心脏,他才软掉双膝,如脱线的木偶跪坐在地。
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以命抵命,他们俩从此互不相欠。
“晏翎!”柳长风余光瞥见这边的变故,仓皇之下扔掉武器向他奔来,颤着两指按在他肩头的穴位上,“庭书!庭书!庭书……”
长箭如雨落下,将过往的种种尽数吞噬淹没。
夜色太浓、月光太浅,晏翎看不清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只依稀闻见几声惊慌失措的怒吼,以及箭矢扎进皮肉里的噗呲声。
眨眼间,晏翎和柳长风的身上皆插满箭羽,密不透风。
在失去意识之前,晏翎感觉自己被人紧紧抱住,一道浅浅的、充满嘲讽意味的嗓音在耳畔回响:“真没想到,你我生不同衾,死后竟要同穴。”
生同衾,死同穴……
这是哪一年的誓言呢?
就在他以为柳长风已经咽气之时,裹挟着浑浊血沫的嗓音又在他耳际漾开,已近乎蚊呐:对不起,此生我有负于你,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会怎样?
窒息感扑面而来,如天穹坠落,碾碎骨血,连同柳长风未说完的话,一并封存在五脏六腑里。
噬骨之痛仿佛一张黏腻的蛛网,正从破碎的心脏向四周无限扩张,顺着血流漫向四肢百骸。
就在最后一口气滞闷在肺腔时,晏翎猛地睁开双眸,呼吸立时得以顺畅,就连那份碾在身上的疼痛也迅速消失了。
天光云影共进,在锦被上落下一片斑驳影末。
晏翎凝视着绣幔流苏的帐顶,眼神微暗,脖颈和额头上皆布满薄汗,连呼吸都有些错乱。
王府内侍都知秦遇正在梳理喜袍,闻见帐中的动静,赶忙放下手中活计快步近前:“殿下醒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晏翎闻言一惊,不等他开口,对方又道:“今日殿下大喜,阖府上下皆已准备妥当,殿下起床后便可洗沐了。”
锦被下的双手徐徐攥紧。
晏翎尚未从血海弥天的景象中返神,甫一听见这句话,不禁犯惑——
此为梦境,还是死后所见之幻境?
沉吟片刻后,他哑着嗓音问道:“何喜?”
秦遇微怔,笑道:“殿下糊涂了,当然是您和柳小侯爷的新婚之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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