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话语初落,二人间的气氛便一下子静了下来,犹如一团本欲翻滚成云的浓雾,倏然间就散却了,它卷着黑丝,在林子里来来回回的游荡了片刻后,便突的没了踪影。
彼时月华仍寒,却已少了几分晦色,像块残缺不全的玉佩,悄然地,又显露出了些许的润泽。
“罢了。”
顾修唇角微动,牵出了一抹极为渺然的笑意:“我不该将自己的心意强加在你的身上。”
话至此处,他忽然顿了顿,整个人站直了,离开了背后依靠着的长松,就这么踏进了如水的月光里。
“我知道你喜欢那小子。”
阿汀蓦地一怔,长睫不自觉的振了振:“他是很好的人…”
说到一半,她没再续下去,而是颇为愧怍的垂下了眼睫,避开了顾修的注视。
“我与阿伊初见时,也是少年。”
顾修缓慢的将目光从少女的眉眼移到了她背后丛林的叠叠暗影上。
此夜黑黑漆漆,唯有一月尚亮,这种被浓稠的黑暗所裹挟着的感觉,颇似他与阿栖少时在武魂殿度过的岁月。
只是在当年,他很幸运的遇见了那个古怪灵巧的少女。
“我还记得她那时是何模样。”他说着,原本锁然着的神情不禁松缓了些许,转眸再度睇向阿汀时,眉梢眼角微微的扬了起来:“乌木为发,星汉为眸,年纪与你如今相仿…”
“姐姐她…”
凉风忽起,平白的让她感觉到了微末的冷意,阿汀稍稍的内扣了指节,紧攥成了拳头:“她曾将最炽烈的爱意交付于你。”
“我们生于冷海,湮于烈火。”
传说在海洋内的所有生物里,她们的族群是海神的宠儿。
生而昳丽,欲而不色,美而不妖。
但———传说终归是传说。
迎着扑面而来的凉风,阿汀将眼眶里的那点酸涩驱逐在外,任由它混淆在了发梢间,最后浸湿了肩头的衣料。
在神祇的眼里,万物微末如沙。
谁会想到海神最为动人的宠儿,献祭的结局却比任何生物都要惨烈呢。
不知是不是凉风过冷的缘故,顾修的身子狠狠一震,在“烈火”两字甫一出口的刹那,他的瞳孔便剧烈的收缩了起来。
当年内陆的边境,海域之外,黄沙漫天的那一日,她亦是满身的鲜血,满身赤红的火焰,在残阳拖垂之际,毫不犹豫的向他奔来。
胸廓里接连不断的传来清晰的痛感,顾修纠着眉头,重重的咬住了牙。
清濯…是她用命塑回来的。
“近日我会回海域一趟。”顾修理了理心绪,压下了眼底积攒而起的阴翳,他深吸了口气,语气尽量转和:“一个月内,除了史莱克和那家古玩店,其他的地方不要去。”
虽然武魂殿的爪牙走了,但他的某位仇家,或许会盯上她。
“你放心。”阿汀颔首应道,随后,她颇为凝重的又问:“是不是武魂殿要对海域出手了?”
这些年来,内陆对海域的觊觎不减反增,如今四宗势弱,武魂殿一家独大,难保不会先有什么动作。
顾修迟疑了会儿,随即缓缓点了点头:“只是个消息,暂时不知其详。”
那个人的话,他自然是信的。
“护好自己,切莫逞强切急。”
夜露更深,林内的凉意愈发浓重,顾修的话音轻若浮羽,便这么乘风而来,辗转飘进了阿汀的耳廓里。
她看着那人借夜色遮掩住了身形,犹如一颗遁入了浓雾中的辰星,悄无声息的来,了无踪迹的去,来去皆是一如既往的匆匆。
“我明白了。”
她放轻了话语,像是呢喃着般,望着茫茫无际的黑夜怔仲的出了会儿神。
不论是在海域还是内陆,有些事,她还是一样的束手无力。
正如顾修所交代的,在他离开的快一个月里,阿汀除了训练,便再没外出过。
连日来,天光晴好,空气中还挽留着些许太阳的热气,一点点的升腾在了吐息间。
午后微暖,略疲略倦。
在迤逦一地的日光中,阿汀翻身懒懒的靠在了软枕上,而后用手臂撑着床,支起了上半身。
“塞缪尔只是脾气大些,和你闹闹而已。”
说完,阿汀抬起手,在小家伙气的翘起的头羽上揉了几下:“一路上没什么事吧?”
“没有。”青玉鸟任由她揉着,自己把两边的双翼微微的敛贴了起来,乖顺的窝在了阿汀的身上。
“我发现了个古怪的地方。”
小家伙回忆起来那日在空中看见的景象,突然紧绷起了神经,连语气都不禁严肃了起来:“阿汀,海域是不是每隔两个月就会禁海十天?”
“是啊,怎么了?”阿汀疑惑的朝它看了过去,湛清的瞳眸轻眨了眨,透露出了几分不解。
每隔两月便禁海十日,一向是海域内的常态。
“约莫三日前,应该也是在海禁期内。”小家伙放低了声,一边回想着那日的所见,一边又徐徐的道:“但那天…港口岸多出了好几艘中型船,我还看见了好几个海盗打扮的人类在里头进进出出的。”
“…”
蓦地,阿汀默不作声的直起了腰,她沉着眉,将目光投向了窗口。
外头林叶簌簌,金黄的光线正顺着叶脉淌下,趴在了深红的窗棂台上。
光线未动,可叶子却随着风力,而时大时小的摇曳了起来。
“中型船不显眼,只能航行到中心带外…”
但要是先准备打探消息,熟悉路线的话,每月两艘中型船,够他们找到一条适合深入的路了。
风止,满枝乱颤的林叶终于安静了会儿。
“海盗…”
自家地带的生意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么?
非要与虎作伥,和内陆搭上线。
“你打算怎么办?”
小家伙抬着脑袋,细细的瞰着阿汀的表情:“现在知道的只有海盗,跟他们一伙的人咱们还不清楚。”
“除了武魂殿,谁能把手伸的那么长?”
阿汀收回目光,又松下了力气,靠在了软枕上。
这次…海域是将胸膛袒露给了别人。
纷杂的思绪一股脑的涌了上来,阿汀调整着心情,压低了眼睫,模样颇有些心事重重:“还不能急…”
总得等顾修先回来。
傍晚,黄昏薄暮———
一个月来的魔鬼试炼暂时停歇,马不停蹄的众人终于有了个七天休息的假期。
这天过了大半,将将入夜,同村门口守着的大爷打了个招呼后,阿汀便又摸出了学院,再一次进入了索托城内。
这次她还是独自一人,趁着小舞出去吃了晚饭的功夫,才顺利的溜了出来。
按着之前走过一趟的路线,阿汀这次入城的速度格外的快,从她踏出学院,到迈进索托城内,总共用时还不到半柱香。
夜里的索托城静悄悄的,同白日里的喧嚷热闹大不相同,总给人一种森森的感觉。
吃了上一次的教训,阿汀这次专门挑了个有几个行人走过的街巷,混在其间,她的身量娇小,衣服颜色深,因此在墙影和夜色的相衬下,没有多少人能注意到她。
除了在路过东街的那一瞬——
阿汀下意识的顿了片刻。
“什么叫道理?在这片儿地界,爷就是道理!”
一道既难听又嚣张的声音不大不小的飘了过来,就这么明晃晃的绕在了阿汀的耳边。
“你放屁……”
某人的话语戛然而止,紧跟着,几声闷重的拳脚踢打声又传了出来,其间还伴随着越发粗鲁难听的叫骂。
“…”
无奈的抬手,阿汀缓缓按住了涨起的眉心,脚尖转了个方向,往那边传来动静的地方走了过去。
东街内,最靠近街口的那一家,是个红袖馆。
简单的来说,就是个寻欢作乐的烟柳地儿。
馆外的香风仍在,呛的厉害,阿汀面无表情的停住了脚,没再往前一步。
十米远外,那个被人用脚踩在地上的滚圆身影,在看见阿汀的一瞬,忽然就闷不做声了。
马红俊…
阿汀转了转眸,望了眼那灯火通明的馆子,随后她锁起眉,暗暗的打量着正欺负着马红俊的那个男人。
“哟,小妹妹打哪儿来啊?”
那男人中等个子,面皮蜡黄,穿着身俗套的皮坎子,龇个牙便对着阿汀在笑。
“这模样水灵,比馆子里的那些都要长的好。”
因着空间狭小,又处在街口的暗角里,没有人会闲着来管,所以没几声后,男人的话便越发的荤了起来。
“不乐,你欺负个女人,你算个啥男人,有种你松脚,胖爷铁定狠狠的揍你…”
马红俊被打的鼻青脸肿,他一边张开手掌遮着自己的脸,一边又嗷嗷的叫唤着,蹦出口的话还没说完,身上又被不乐踹了几脚。
不乐…
阿汀冷哼了一声,她抱着胳膊,抬脚往前走近了些。
“放了他,我来同你聊啊?”
若有若无的,不乐晃了下神儿,只觉得耳朵里似乎被震了震,连带着他的整个身子都趔趄了下。
“真俊…”
不乐睁大了眼睛,伸出了手掌,仿佛阿汀就近在咫尺般,他肆意的摩挲着,对着一团空气,又笑又叫的道:“聊啥?小美人想聊什么?”
阿汀在他两臂远外的距离站定了,牵着丝绵绵的笑意,眉眼霎时温软,将颈项微微的前倾着,这番动作,似乎是在亲昵的说着些悄悄话,愣是将不乐看的瞪直了眼。
“你怎么不过来?”
阿汀歪了歪头,眉峰略挑,颈间的肌肤恍如一块润秀天成的美玉,在不乐的眼前缓缓的呈露出了端泽的容光,让他不禁目眩神迷,心向神往,像个木偶人般,被引了过去。
接近后,海一样的深蓝,便一下子怒吼着扑了上来。
不乐闷哼了声,整个身体往后一倒,直接朝墙面仰了过去。
“他是魂尊的实力。”
阿汀纠着眉,手掌一开一合,不过瞬息,几汩水涌便似条长蟒般,将不乐卷到了半空。
此夜无风,东街的空气里满是醉人的甜香,在水涌的舒卷往复中,不乐似乎是在那阵凉意里醒了些神,竟开始挣扎了起来。
水涌仍旧翻滚着,阿汀凝着眸,看也未看他,直接将这货甩到了红袖馆的楼墙上,随即,她又添了把冷水,在不乐摔到红袖馆墙上的那一刻,水滴冻结,将他牢牢的冰在了那儿。
时间静止了半刻,突然变的极为安静。
而后,在围观人群突然爆发的笑声里,不乐如同一只被粘合在墙上的爬山虎般,一动也不能动,只见雪亮晶莹的墙壁上,有着厚实的冰面在覆盖着,那里头还冻着个人,冰层透明的像个镜子,连不乐凝固住的表情和露出的黄牙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这下本来就热闹的东街,今夜更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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