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午时,天光透云,郁色乍浅,昏暗了半天的日头乍然地又亮了不少。
彼时风雨习习,舒缓舒慢的自满树的枝丫间唰唰而过,在斑驳的水洼中犀利的打碎了些许墙影。
站在女生宿舍的屋外,唐三没急着进去,而是在外面的墙边站着。
他一路走来,靴边微湿,沾了不少的土泥和叶屑,到了这时候,都已经凝结在了一块,硬邦邦的黏在靴侧。
这会儿的雨势已经小了很多,风声微慢,正徐徐的吹拂在人的身上,没有多少凉意。
唐三立在一扇木制的窗子下,手里持着柄快掉漆色的竹骨伞,他身子纤长,远远的望去,如同根润秀的修竹般,挺拔笔直,风致清透,分外的吸人眼睛。
雨滴沥沥的拍打在伞面上,然后又顺着骨架淌下,如此周而复始,耳畔便一直在响着滴答滴答的落雨声。
“阿汀?小舞?”
唐三抬起手,两指曲叩,敲着木窗子,他眉梢略摧,似远山拢住了云雾般,浅浅淡淡的,将雨絮丝丝缕缕的掖在了其内:“还没起么?”
叩窗声响了没两下,窗子便洞然的敞开了。
小舞穿着件薄料的衬裙,半露的手臂掩在了外披的长衫内,刚打开窗,她便被一阵扑面而来的凉风吹得一个激灵,小兔子抱着双臂,一边瑟缩着,一边低头朝唐三那儿看去:“哥,阿汀不在。”
说完,小舞伸出左手,把捏在掌心里的小纸条给他递了过去:“这应该是阿汀留下来的。”
唐三蹙着眉,并没及时接话,而是接过了那张小纸条,低着眸,仔细的瞰了起来。
纸条撕扯的仓促,笔锋也乱了韵脚。
但那一句不短不长的话,正是阿汀的字迹。
[有事外出,午后回。]
看了她两三年的信,这般简短直接的讲述也确实是阿汀的风格。
他眨了眨眸,眉间松了些,原本吊起的心弦这才平缓了下去,他点着头,又把小纸条还给了小舞。
等等——
目光转旋,在不经意的一瞟间,唐三忽然发现了什么。
他把手腕向旁一挪,指节伸向了窗棂台的位置,随后在小舞的满脸疑惑中,掐住并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小东西。
那似乎是个虫子,背上还有着层甲壳,唐三将它放在了另一只手的掌心里,细细的打量了几眼,却发现它怎样都没有动弹,安静的就像失去了生机一般。
有些不对劲…
“哥,这是什么?”小舞轻耸着鼻翼,突然闻到了一股腐臭刺鼻的气息:“味道有点奇怪啊。”
按理说,这么难闻的气味,凭借自己的嗅觉应该是很早就能发现的,不可能现在才有所反应。
小舞纳闷的想着,抬眸看了唐三几眼,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没有出声打扰。
这时淅淅不止的雨声便恰到好处的引起了小舞的注意力,她眸光幽幽的一亮,倏的想到了什么。
雨下的这么大,空气中的泥土潮湿味便会很重。
这不就正好成了掩蔽臭味的遮盖物了么?
“难怪我闻不着…”小舞紧纠着秀眉,睇向了沉然未语的唐三,她放轻了语气,略有些犹豫的开口:“哥,阿汀她…”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但唐三明白她的意思,他掀起眼帘,挥去了眸内的些许晦色,扯着丝牵强的笑意对小兔子说道:“别怕,你先休息,我去找老师和院长。”
语毕,唐三还在原地停留了会儿,等小舞关上窗后,他才脚步匆匆的往院长室赶去。
穿过林子的风无休无止,虽然脾气尚好,却缠的人颇为烦恼。
唐三啮着腮帮,忽然觉得心里窝着团火,烧的他整个人都闷燥了起来。
去院长室的道路有些长,因为雨下的久,所以还积存了几个深浅不一的水洼,里头的雨水越漫越多,已经无法存留,正朝着两侧的矮草丛里涓涓的汇去,唐三走的急,看也没看这些挡路石,大步一迈便跨了过去,任由着水渍染裳,湿了衣袂。
到了院长室外,唐三叩叩叩的敲了几下门,等听见里面喊了声进来,他才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但五脏俱全,唐三走进去时,弗兰德正窝在他的躺椅上,惬意的抿着茶水。
“小三?”
大师从另一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有些意外的看着他:“发生了什么事?”
唐三紧抿着唇瓣,目色却杂,把掌心敞了开,一只乌黑色的小虫出现在了对面两个人的视线里。
“?”
弗兰德半眯着眼,一边打量着这个虫子,一边开始朝唐三问话。
“这东西哪儿来的?”
从唐三刚才一伸手,一股腐臭的味儿便飘了出来,但这味不太大,只是淡淡的,还混着些潮气。
“在阿汀和小舞的窗棂台里发现的。”
唐三说完,在大师伸出手想要触碰下这个壳虫时,手腕偏了一偏,他黑亮的眼眸眨也不眨的望着大师和弗兰德,平静的有些像暗藏惊涛的骇浪,只待着暴风骤起,乌云翻卷,浓稠的让人心惊。
“老师,院长,阿汀去了哪?”
“这我不清楚。”大师收回手,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的模样,他转过头,往弗兰德那儿眺望着:“你不是说阿汀来找过你么?”
弗兰德一个激灵,抬手拍了下椅子的扶手,可算是从先前没细想的弯儿里转了出来,他左右的觑看了眼面前的这对师徒俩,支吾了两声,方回道:“那娃娃找我来请假,我答应了,让她午后回来。”
“请假?”大师喉头微梗,眉梢摧到了一块,不赞同的回道:“现在还处于多事之秋,你便这么让她一个人出去了?”
这话里略带着几分责怪的语气,再加上人家师徒二人都杵在自己面前,弗兰德简直尴尬的不能再尴尬,他那只握着茶盏的手落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干巴巴的举着,无奈的咧开了抹笑:“小刚,稍稍安勿躁…”
见大师一副雷打不动的冷漠脸,弗兰德不禁耷拉着眉眼,一狠心把手里的茶盏推的远远的,而后垂眺下了目光,欸欸的叹道:“那我答应都答应了,当时没多细想嘛。”
毕竟小道消息一直都没刷新,他又不是两耳通,双目慧,怎么可能事事都预料的准确。
“这样,咱们去寻她,我听那娃娃走前说过一嘴,她是要去西街找个东西,用不了多长时间。”
西街……
“索托城么?”
大师将双手负在了背后,细细的斟酌了一番,趁着三人都没再说话,院长室里的气氛陡然的宁静了下来后,大师悄无声息的抬眼,睥向了自己的弟子那儿。
随着历练的加深,少年已经越发的沉稳了。
一眼未透,大师又睥了一眼,见他仍没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还是那副喜怒未形于色的样子,老成的惊人。
大师略微的有些失笑,他低垂着眼,无奈的先找了个台阶:“女孩子孤身在外,总是不好,得赶紧把阿汀找回来。”
“不如…”弗兰德何等精明,在大师的几个眼神变化里,便略懂了他的意思,作模作样的咳了几嗓子后,弗兰德抬手扶了把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随后便又接着上一句说道:“就由唐三你去吧,左右索托城离着不远。”
闻言,唐三紧攥着的拳头松了松,关节部位因为用力而泛出的几丝苍白也随着渐褪,他虚虚的拢着五指,目光坚正,颔了首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大师和弗兰德在原地瞧着他的背影,直至被掩合的木门遮蔽,再也看不见。
“这小子。”弗兰德笑骂了声:“心里巴望着呢,脸上却一点颜色都不肯抹。”
“少年情意,总是难求难得的。”大师摇着头,似是联想起了什么般,像感叹却又不是感叹,只带着少许的自嘲:“时岁渐迁,当年是别人这么看我们,如今也轮到你我这一辈了。”
这片大陆更新的太快,草盛则显茂,稀疏则颓凉,不知小三是否选的同他一样,在自己本该冰冷的胸腔里,揣上了炽热的温情。
这道穿堂风虽然来的气势汹汹,但不论是晴天阴雨,还是秋燥冬霜,都难以遮盖住它清淩的风质。
此时,已薄光高悬,天色微舒。
记忆里的潮水仍在翻涌起浪,裹挟着一个个断章残影汹涌而来,她的意识在此间辗转难定,如同漂泊在海面上的一叶孤舟,在风雨瓢泼中,总是身陷囹圄,动摇不安。
[倒是颇有几分胆量。]
那人的声音突兀的响在脑海里,如同炸开了的烟花般,将她的意识震的清明了些许。
阿汀恍恍惚惚的又记起了顾栖,那位曾经名扬大陆的宵练剑主。
与顾修的内敛不同,他整个人总是将脾气微微的外放着,比如在和自己对视时的一瞬失神,他尤自反应过来后,便在古怪的自嘲着。
[你只这双眼睛同她像而已。]
他自顾自的在那说着,明明露出的是一无所谓的神态,却在提到后言里的那个“她”时,张扬的眉眼倏然灰暗了许多。
像个总在追逐阳光的葵花,仰望一生,最终却只能在幻想里勾勒日光的模样。
[好好做个“人”,别叫旁人发现一点端倪。]
说这话时,他语气格外的认真,如同临别前的嘱咐般,字字恳切。
思潮乍平,回忆逐渐安宁。
阿汀转转醒来,睫翼轻振了振,她环视一圈,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类似杂货铺的屋子里。
她还不能动弹,便只能暂时的靠坐在椅子上,逡巡着目光,来打量这间屋子。
也不全是杂货,琳琅满目的物品中,有不少蒙尘的金银饰品。
噔噔噔———
鞋履踏在木地板上而发出的声响,清晰的传入了耳中。
阿汀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视线,看向了进屋的那个人。
是那位被她撞到的老伯,他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
那人身形佝偻,一言不发。
连日来的猜测兜兜转转,眨眼间又绕回了原地。
“有印象?”
老人别有兴趣的问道,他挥挥手,让身后跟着的人又出去了后,才自个慢悠悠的坐在了凳上。
“…”
阿汀半阖着眼帘,没作回应,那人她自然是有点印象的,他是星斗森林外的那间茶铺子里的老翁。
想到此处,一切便已清楚明了,那些虫子因何而来,恐怕就是在等着这一天。
“前辈足智多谋,却为何要帮着顾栖布设此局?”
老人支着头,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斜斜的睨了阿汀一眼。
“人老了,总要有点消遣。”
他的手指轻轻的在叩着椅子的扶手,姿态悠闲万千,漫不经心的又讲道:“能合老夫眼缘的人不多,顾栖那小子不错,可惜啊…犟绳拧不回头,有人偏偏上赶着去送命,你说,这种人傻不傻?”
“…”
阿汀恁的弯了眉眼,在老人狐疑的目光中冁然的笑开,她靛蓝的眸色清亮,恍若碧空如洗般,愈和匀静。
“他总归是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
对上老人的眼睛,阿汀微抬下颌,不依不挠的又说道:“他很聪明。”
语毕,气氛凝滞了一会,老人定定的打看了阿汀几眼,随后开怀的笑了起来。
“有趣,有趣。”
他哈哈的笑了两声后,又略带深意的审视着阿汀,仿佛是想要透彻的看穿她。
“他聪明,你也很聪明。”
这话半明半暗,说不清带着什么意味,阿汀歪着头,靠在椅背上,唇角噙着抹恬淡的笑意。
“你知道聪明的人怎么明哲保身么?”老人状若无意般的摩挲着两指,一道青光极快的在他指尖游走而过,灵活的窝在了他摊开的掌心里。
翠若翡玉,赤如玛瑙,那是条青色的红眼小蛇。
“与其多心,不如少根筋。”
老人一抬指节,眯着眼,细看着那条小蛇如同光梭掠空般,蜿蜒的蔓爬在了阿汀的身上。
隔着层衣料,她能清楚的感觉到那东西正在自己的手臂上爬行,阿汀眉梢略紧,眸光深了一深,随即她抬起眼睫,笑吟吟的同老人说道:“不如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老人眉峰微挑,显然是被勾起了兴致。
见他一副愿闻其详的态度,阿汀唇畔的笑意逐渐加深,她悄悄的狭起了眼眸,在眸光骤深的同时,泠泠的开口:“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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