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阿尔玛托兰年代记·命运与命运（一）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当所罗门持着这样的疑惑去询问那个自称为“神”的女人时，那个人说这里是一座塔，一座严丝缝合、内部规律牢不可破的塔。这个世界正好处在塔的底端。
十五岁的所罗门尚不清楚「通天之塔」与世界有什么关联，难道它还能比圣教联合的「愚者塔」更残酷么。
这时刚叛出圣教联合不久的他仍在以“改变世界”为目标。但世界究竟有多广阔，他还在用这双脚去验证。
乌戈、阿尔巴、法兰、塞塔、伊苏南、瓦希德……
他与不断集聚的同伴们一起，组织了人族异族合作的反抗军。
消灭所有的「愚者塔」，是支撑他们不断走下去的事业。
让所有的种族得到解放，是他们作为罪人之身无法一死了之的使命。
在神话传说当中，是创世神「伊尔·伊兰」赋予了弱小的人族以魔力，所有人类早在八百年前就已成为了能操控自然之力的魔导士。而获得强大力量的同时，当时的人类也向其他种族发起了复仇。
「圣教联合」，就是人族向异族复仇的组织。人族魔导士们联合在一起，通过各种实验，创造出了能够剥夺异族思考的「愚者塔」，利用强权在这片土地上统治了其他种族数百年之长。
而他们，也曾作为暴徒之一，为愚者塔源源提供过残杀其他异族的魔力。
人类与其他种族并无区别，只是弱小时滋生了仇恨，强大时制造了贪婪，这是几百年间无休止的灾厄的根源。
一直以来，所罗门都不相信那位神会独独青睐人类，赋予人类魔力。神话是能够伪造的，揭开历史的真相也许是一个阴谋。
他从内心深处丝毫不信神。在信仰虔诚的同伴面前，这一点他从未讲明。
因此，行走于各大大陆之时，即使遇见了一个自诩为“神”的女人时，所罗门对她的说辞也没有丝毫的反感或多余的情绪。
可在其他人听来，这无异于亵渎了神名，因而强烈的愤怒让他的同伴不愿接纳这个女人。
这个世界存在唯一的真神，这是所有种族共通的历史，也是文明的铁证，亦是不自言明的共识。可那位神应该是「伊尔·伊兰」，而非眼前来历不明的人。这个世界不可能会出现第二个神明。
即使这个女人确实看起来很奇特。她衣着华丽，面容威严，浑身散发着深邃的银光，披在身上的轻纱有如流动的星象图阵，简直符合世人想象中的“神”。
那双日月异瞳更是让人无法久视，好像轻飘飘的一瞥，就能让人失去战意。他的同伴们就这么以吊诡的方式败在了她的手下。她就坐在那，什么也没做，但所有试图攻击她的人都会不由自主放下神杖，收回将要释放的魔法，知道自己败了。
这是不同于当世任何力量体系的“魔法”，连乌戈都无法找到对方出招的规律和力量源泉，这完全超出了最博学的魔导士的认知。她的身上存在着一种前所未见的“力”。
众人对此人的去留争执激烈。有人提出要把对神不敬的她赶走，有人提出可以把她留下，借用她的力量去对抗圣教联合，也有人认为她是圣教联合推出来的间谍，不应该让她继续留在这……
他们是在荒野上捡到的这个女人，而她苏醒后所带给他们的却尽是些不愉快的谈话。尽管她本人似乎毫无所觉，不知自己太过直白的回答显得有多傲慢。
这人的面上无波无澜，一如神祇般漠视着周围因她而起的争吵。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站在了与他们不同的高度进行交流，这种交流是不对等的，这也是矛盾的起源。
通过观察得出结论以后，所罗门做了一个决定。
——他邀请对方加入了他的队伍。
对方当时如此答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我无法给予你任何帮助。”
就像神话里蒙上神秘色彩的祭司一样，这人好似从他身上预知到了遥远的画面，但又像所有的窥探天机者一样故作高深，说着似是而非的话。
当他再次追问她是否看见了什么时，这人又只有这么一句：
“我看见了你们的命运。”
命运，带着什么样色彩的命运？所罗门好笑得想这么反问，模棱两可的说辞放在魔法理论里就是一个毫无意义的伪命题，让人连探索的欲望都没有。
“我说出来只会影响你们的判断。这是注定的，但也充满着未知。”
“就像一本故事书一样吗？结局充满着既定性，可我只要在观阅过程中不去提前翻看结局，那么就还有猜测各种可能性结局的动力？”
自小博览群书的所罗门快速推导着对方的话中之意，想着想着，他忍不住笑了，如果伊尔·伊兰在这里和他对话差不离也是这样，神神道道，细想下去又空洞无比。
属于少年人的心性令他不由揶揄道：
“打哑谜的话，那我猜你肯定在指我会在未来某一天死去。可人类终有一死，这有什么的。你倒不如猜猜我什么时候出生的？”
“这也是不能说的事之一。”没想到这人颇为认真地回答了他。
“这样啊……那么，就请你来见证我们的命运吧。”所罗门伸出了手，“女神大人。”
“……”
就这样，她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员。
尽管这位“神”直到阿尔玛托兰毁灭都没有为他们的大业献出过任何一份力，而是默然旁观着，继续以另一个视角俯瞰着他们的旅程，可与她偶尔的交谈，所罗门总能从中找到一些有趣的东西。
“既然你对神这么了解，不如你来告诉我，你认为什么样的神才是正统的神？”
“不被自我所缚。”
意思是神应该是无意识的吗？他想象中的伊尔·伊兰其实也是这样的。这个荒唐的猜测他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认为传说里“伊尔·伊兰不忍看到人族被异族迫害，因而赐予人族魔力”就是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言。至少他不认为神会因为怜悯人族的遭遇而这么做，否则异族这些年来的受苦受难祂也该看到。祂是全世界共同信仰的神，不可能独独偏爱人族。
因此，唯一的可能就是，祂一直都是无意识的能量体。只是人族不知从哪得到了攫取祂魔力的方式，让魔法成为了人族的特权。
对方居然会和他想到一块去，然而……他说：“我并不赞同这就是正统的神。”
“神之「自我」，并不仅仅指代是否诞生出人格。如果神在人格尚未诞生之前，就有意将万物的自由意志攥于手中，形成由神掌控的规则体系，那这种‘有意’实则也是「自我」之一。”对方说，“神一旦产生「自我」，那就会产生偏向，人类的意志便容易被神的私欲取代。这种神只能算是类似神的人，而非神。”
虽然没有给予他正面的回答，没有对他的反驳表示肯定或否定，可细细揣摩这人的话，所罗门努力理解之余，又隐约意识到了她似乎是在批判什么。
言外之意就是——
「我也不认同伊尔·伊兰是正统的神。」
多么叛逆又多么隐晦的回答。
所罗门不由一笑。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这是所罗门每次与这个人交谈时，必然会问的一句话。
“我被人称呼过很多名字，但我没有名字。”这也是这个人屡次都会给他的回答。
“那你现在想好了要叫什么名字吗？”
“没有。”
“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吧，女神大人。”
“……”
从她那里得到「这个世界是一座通天之塔，这个世界的神并非正统之神」的答案后，他们的对话再次以此为结尾。
解放一个又一个受「愚者塔」操控的异族，似乎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可当所罗门再次回过神时，时间已经转了数载。
当初救下的只有他半高的小女孩，也已经逐渐长成了少女。
“所罗门，为什么这个地方会出现这种变化呀？”
“所罗门，我的剑术也很出色的，虽然还比不上阿尔巴，但你偶尔也可以来找我练练啊。”
“所罗门，乌戈说我使用的这部分力魔法有问题，我知道我不可能像你们一样擅长这方面的知识啦，但是能不能给我说说，我可以学的，你多跟我说说话啊！”
“所罗门……”
被大家宠爱着长大的孩子，围在他身边，变得越来越多话。
“能跟大家遇见真是太好了，要是一直被关在那个房间里，就不能见到所罗门，见不到阿尔巴，再也见不到大家了吧！我一定会朝着让所有人幸福的目标努力的！”
最新一次的宴会上，席巴又发表了那天真烂漫的言论。虽然引人发笑，但大家还是顺从着她的话意笑着应和道：“说得对呢。”
席巴就像一团横冲直撞的火，不计代价地想要温暖所有与她接触过的人。即使是一直处在人群之外的那位神，也毫不例外地被她纳入了需要温暖的范围。
所罗门没见过那位女神大人有过需要进食的时候，她仿佛就没有人类所需补充的生理机能，并成功创下了连续几年都不会去主动与人交际的成就。
他很难理解席巴为什么在屡次碰壁以后，还愿意去寻找那位女神大人搭话。
收复极北大陆的银狼族耗费了他们不少精力，要想让饱受圣堂魔导士残害的异族再次相信人类是一个艰巨的过程。不过好在历经种种困难之后，银狼族的族长华利弗还是同意了他们的结盟请求。
他们与银狼族进行了内部合作，利用神杖开辟了一个免受愚者塔磁场干扰的「绝缘结界」——这是他们每抵达新的异族部落时必须的设置。
席巴曾抱怨这里太冷，但还是闷不吭声地为结界的设置出了不少力。他能理解席巴为何会如此一反常态。
所罗门想，银狼族的外形与鳞狼族很相似，席巴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就出自鳞狼族，这其中也许有移情作用在里面。
更何况，银狼族的幼崽很像小猫，席巴对这种事物一向毫无抵抗力。
“哎，你也来试试嘛，这里的孩子都很亲切，颈部的绒毛也是软乎乎的。它们看见你会发光，还找我问了关于你的事情哦。”
席巴总能精准从人群边缘揪出默然旁观的那位神，然后强拉着她合群。即使对方的回复加起来依然没超过十个字，不过还是没有让席巴的热情退却。
随着时间流逝，这名神的纱衣上的光芒似乎黯淡了许多。所罗门曾去问过她的力量之源是什么，她给他的回答是仅仅是“人类”二字。
人类，是指他们这样的吗？可看她逐渐虚弱下去的模样，又让人困惑她所指的人类是否与他理解的是同一种。
他曾问过席巴为什么会喜欢那位女神大人，但席巴却是这么说的：“咦？我喜欢她吗？我还是更喜欢所罗门你，更喜欢阿尔巴她们多一点哦。只是我觉得，我们大家能相聚在一起是很难得的缘分，她明明是我们这边的人，却看起来那么孤独，这样是不行的啊！我的目标是让大家都能感觉到幸福！”
“不会觉得太过冷淡了吗？我以为你会被对方的态度打击到。”他如此打趣道。
席巴立马涨红了脸：“我才没有热脸贴冷屁股呢！我知道她没有为这个团体做过任何贡献，但是、但是我听乌戈说，是你邀请她进来的。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和所罗门那么近距离的接触，却没有表露出喜欢所罗门的样子，但还是一直跟着所罗门你的。唔，说实话这种情况我还是很好奇的……其他人虽然嘴上不说，但也在鼓励我从她那里找到原因啊！说到底这也是为了你啊所罗门！”
“是这样啊。”他发出不着痕迹的感慨。
“当然是这样啊。”她笑得露出一口白齿，又在大胆展露内心的火焰，“所罗门，是你带我走出了那个封闭的房间，解放了我的心灵，你是我们大家的英雄，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那个人自称自己是神，又不肯与人交流，我猜那个人的房间应该是无形的，现在应该还在束缚着她吧！如果我也能做到像你一样的事，成为一个小小的英雄，那我大概也能离你更近一步了！所以，我会尝试着去帮助曾和我受过同样困扰的人的！”
把那位女神大人看作是同类，也只有席巴才会有那么让人忍俊不禁的善意视角。
一回想起席巴的回答，原本被沉甸甸的责任压得喘不过气，原本正在思考着如何给予异族更好的未来的他，心情突然就会好上许多。
……
是夜，银狼族的篝火宴上，有被选定的本族勇士围成阵，在风雪中擂鼓高歌，跳着神祝之舞。
精壮的躯体随同凛冽的拳风舞出北国的风味，如何催折都不会熄灭的火把被甩出诡妙的美感。这是古老的唤神仪式，即使是人族的大圣堂府也依然保留着这个传统。
——全世界的所有种族都不忘敬畏他们唯一的母神。
而那位自称为神的女神大人正目不转睛注视着这一仪式。在火光照耀下，对方一贯冷淡的神情较之往日好像多了些什么。
真神和伪神在这一时刻发生对撞，尽管不想这么形容，但所罗门确实觉得这一场面有点好笑。
他看着这位女神推脱掉席巴递过来的吃食美酒甚至是活物，看着她换了好几个僻静的角落，却又总是精准被席巴找出……一开始他还没发现这个神的存在，还是席巴不断干扰才让他发现了这个神的神情不对。
不得不说，这位女神的存在感非常的弱，她存在感会变强的时候，恰巧是席巴多加纠缠的时候。
“来试试看嘛，你不吃不喝的，即使用了魔法维持身体机能，可不能品尝各种美食的人生该有多无趣啊！这个果子很甜，这个肉的口感很醇厚，这个香料很刺激，这些都是我爱吃的，你就都试试嘛！”
“你会不会跳舞？我刚刚和这里的孩子学了点技巧，还挺简单的，要不要来试试？……什么嘛，你又不是真的神明，所以参与这个神祭也没什么啊！真是倔！你要是再这样，那我今晚就不理你了！真的不理你了哦！”
“……”
“哎，你说，该怎么让时间彻底留驻在这一刻呢？我知道你很厉害，你那里有什么魔法能操控时间吗，如果有的话，我不介意把你真的当成神明大人哦……”
“我想要让大家幸福，可是我觉得现在恰好就很幸福了。可如果想一直让这份幸福持续下去，那我得多努力才行呢？好想好想让现在一直停留啊，真不希望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有一天会成为过去，可又不能不朝未来看……不行不行！我不能在这犹豫，这些话你就当我没说过！”
“看！这是我结交到的新朋友，嘿嘿，摸一摸这些孩子心情就会好得不了呢，你也来试试吧！刚刚说了一大堆丧气的话真是抱歉，希望这些可爱的孩子能驱走我留在你身上的丧气！”
“……”
最后所罗门看不下去了，替这位女神大人解决掉了席巴的纠缠。席巴正抱着数只银狼族的幼崽，被毛绒绒簇拥的傻笑不自禁地溢在了面上。也许是今夜玩得太开心了，因而她才会格外地想将这份满溢的快乐分享给他人吧。虽说女神大人的心防还是没能被席巴的攻势击溃。
“为什么她这么热衷于找出我？”这一疑惑说出口时，这个神的面上还是没有多余的表情，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搭话。这让所罗门眉头一挑，觉得受宠若惊。
不过，他还没说什么呢，对方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就从他的诧异当中找出了他的回答。
“用你们能理解的概念来说，就是我在我身上施下了可以减弱存在感的魔法。”她说，“可她……却一再无视了我的魔法。”
“大概是因为她真的很喜欢你吧。”所罗门笑道，“即使你没做过什么，可席巴就是这么一个容易喜欢上他人的孩子。”
“是吗。”
她遥遥望向前方。
“人类……还真是相当美丽的生物啊。”
说出此话时，这位神是看着银狼族起舞的勇士们说的。所罗门想，没想到这个神口中的“人类”含义如此之广，就连异族也包括其中。
不过想想也对，人族与异族本来就没有任何差别。他们都是能思考，并能拥有同一种情感的生物。能够共通的情感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美丽”一词，这样的评价有点出乎他意料……
“原来你在这里，所罗门，这场宴会还玩得开心吗？”族长华利弗找上来时，也注意到了身畔发光的“神”以及那奇异的面貌，“这位是？”
所罗门暗笑道，他似乎一不小心又让女神大人缩减存在感的魔法被打破了。可没办法，这里有很多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即使是施了隐蔽魔法的神，可只要站在他身旁，魔力的效力也很难持久。
“我很难跟你介绍她，不妨让她亲口与你说吧。”所罗门笑意吟吟看向席地而坐的女神，再度向她发出了一个他问过很多遍、也很多次都没能得到回答的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但这一回，对方却没有再不假思索地说出否定的回答。
她……是在走神？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所罗门发现她并不只是在看起舞的勇士，散落在宴会各处的笑闹都被她拾起：沉浸在银狼幼崽的舔舐当中不亦乐乎的席巴，与法兰争执得激烈哪块部位的肉才最好吃的瓦希德，正合伙欺负乌戈摘掉他眼镜的阿尔巴和伊苏南……原来在不知不觉当中，他的同伴们也成了被这位神明凝望的风景之一。
“这里的仪式，我在很久以前也看到过类似的。人类还是这样，同一件事无论做多少次，还是那么乐此不疲。”
“可他们又十分的‘美丽’不是吗。”他调侃道。
“是啊，非常的美丽……”
独属于席巴的魔法，还是无视了神祇的法则，在这个神的身上产生了影响。
族长华利弗听着他们俩似是而非的谈话，却没有出声打扰，而是不动声色注视着两人的神色变化。属于野兽的直觉让他看出了什么，属于人性的那一部分又让他决定闭口不言。
北境的雪纷纷扬扬下着，银狼族的勇士带着面具图腾，发出了原始而又充满韵律起伏的吼声。
呼唤自然的庆典，究竟让这位神想到了什么呢？
“你可以叫我……诺伦。”她说，“很久以前，有人这么称呼过我。尽管这个名字代表的是构成命运的整体，而非特指个体，但用于代称，应该也足够了。”
“噢，你决定好这就是你的名字了么？”
“嗯。”
“那我就直接叫你诺伦啦，命运女神。”最后一次用这个充满戏谑意味的称呼，所罗门含着笑将这个新名字在唇齿间打转了一圈。
诺伦，寓意是命运的整体吗？那命运的整体又是什么呢？
这也许不是他一介人类能深究的事。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过了这么久以后，这个“神”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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