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战鼓
申屠彧面色大变，闻言立刻匆匆往下迎去，正对上石阶拐角处费力登上的申屠琼玥。
后者被城中场景激得双眼通红，最后一步台阶几要站立不稳，被申屠彧一把扶住。
“陛下！”申屠彧难得露出焦急神色。
“你有办法对不对？”申屠琼玥眼见国之危矣，开门见山劈头便问。
申屠彧面色空白一瞬。
“饿鬼惧冷，只要引月中天寒地坼之气入镜，便可保住国土。”申屠琼玥细细喘着气语速却很快，“是不是？”
“谁告诉你的？”
申屠琼玥见申屠彧如此反应，即刻道：“你早知道是不是！”
他的身体支撑不住体力消耗，更别提劳心费力，情绪一上来，胸膛控制不住地上下起伏着，剩下的话生生淹在了虚弱的咳声中。
申屠彧万分焦急，想要开口解释：“陛下，臣”
“你你恨我对不对？”申屠琼玥双眸中全是血丝，表情染上了浓烈的悲痛，“你恨我，所以想叫我做这千古罪人？”
“陛下”
申屠彧想要解释，可他不知如何解释。
他是被昭忆神镜选中的人，他有能力，有抱负，他前途无量，他无上荣光。
可悲就可悲在，权臣与帝王之间的情感，本就掺杂了太多的东西。
年轻的君主用不容置喙的态度同他成婚、立他为后，随即没收他的神镜，压制他的权力，抽丝剥茧般斩断他在朝中的一切人脉与关系，将他置于后宫，给他唯一的所谓帝王专宠。
他们之间原本有最炙热的情感，可渐渐的，两人之间蒙上了一层纱，心照不宣地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申屠彧恨吗？一开始是恨的。
他不得不恨帝王猜忌，恨帝王将他做笼中雀，摧毁他的一切前程与骄傲。
可爱意浓烈，恨又如何？
“请掌镜操镜，”申屠琼玥挣开申屠彧的手，朝他行了一礼，“请掌镜引月力救国，朕感激不尽，届时掌镜即便是要逼宫，朕也允许。”
话语最能伤人，他这话里带着几分气几分真只有他自己清楚，但着实刺着了申屠彧的心。
申屠彧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不行。”
“为何！”
“琼玥！”申屠彧语气里带上严肃，竟不顾尊卑直唤国主大名，“你可知天寒地坼之气是什么？那都是阴气！以神镜引之，阴气骤增，打破天地阴阳秩序，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能大过亡国之难！”申屠琼玥急道，“城门已破，将士以血御鬼，我作为一国之主难道就要听之任之？一切烟消云散去了还讲什么后果！”
两人之间气氛焦灼，申屠琼玥辩完这句，晃了一晃就要往后倒去。
一旁的秦九矜终于缓过不适，面色尴尬地在他身后扶了一把，道：“请容我细问，引天寒地坼之气会怎样？”
“天寒地坼之气皆是阴气，”申屠彧面色凝重率先答道，“阴气极寒，届时玄镜或许会冰封千里”
“那不行！”秦九矜下意识接话。
申屠彧和申屠琼玥都向他看过来。
城墙下方轰的一声，本就破裂的大门倒塌，士兵们的武器击打在破门而入的饿鬼身上，声音极其杂乱。
秦九矜语速加快：“我方才瞧见过冰封千里的幻境，阴气极盛，恐会引发更大的苦难！总之我的预感很不好，而且我不好的预感通常都很准确！”
他知道这个说法过于没有信服力，于是急忙补充道：“国主自去思量，是谁告知你这个方法，那人又有何企图？”
申屠琼玥依旧坚持：“可若非如此还能如何？”
秦九矜道：“我帮你们。”
他嘴巴一秃噜，说完便有些后悔，但现下后悔也没用，人活着总要有点气性，理智不是总占据上风的。
于是他又像鼓励自己一般重复了一句：“不管怎样，先让我试试再”
“不可！”申屠彧严厉道。
“别废话！我又不是你们玄镜人，还能为你们死了不成？若我实在不行，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好不容易激起的勇气就怕旁人浇冷水，秦九矜不想再耽搁下去，语罢便将琼玥往申屠彧怀中一推，自己噔噔往前几步。
改变历史是违天命，那叫他一个六百年后的外人死在六百年前也是违天命。
这本就是一个矛盾的命题，他还就不信了！
“你不许拦我。”秦九矜小臂被火凌扯住，威胁般地低斥了一句。
火凌第一次没听他的话，蛇身反而缠得越发紧。
秦九矜拿她没办法，干脆直接换手执槌，“咚”的一声，锣声响彻天际。
城门处饿鬼的牙齿距离士兵的脖子不过毫厘，千钧一发之际，饿鬼动作却凝滞了。
士兵在回荡的锣声当中找到了一线生机，当即退开半步，手中重刀狠狠砍在饿鬼长脖之上。
他是下意识反击，反击的那一刻便知自己做错了决策，饿鬼皮肤坚硬异常，用兵器去砍也是徒劳无功！
城墙上方忽而响起一连串的锣声，咚咚咚——
饿鬼方要动作，视线转瞬由上到下，扎在泥土当中。硕大的头颅沉重，嘭地掉落在地，与身体分成两截。
“”士兵一惊，大喜道，“能砍死了！饿鬼能砍死了！！！”
垂死挣扎的军队振奋起来，终于在不对等的战斗中得到了一丝喘息。
“真的能砍动！！”
咚！
一闻战鼓意气生，大抵不会有人想到，国家危亡之际竟有人化锣为鼓，锣声雷动，振奋军心。
申屠彧与申屠琼玥面露震惊，看着城墙边秦九矜坚定的身影，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咚！
又是一声。
秦九矜执槌之手微微颤抖，他此时视野极阔，将激烈战局尽数纳在眼底。
天地浩荡，人如蜉蝣。渺渺苍苍，朝朝暮暮。
而人之苦乐，出于锤凿，幸于坚毅。于苦难中挣扎，于绝望中抗争，希望星星点点，在于战鼓雷雷之下。
去他的饿鬼，去他的屈从！
秦九矜热血沸腾，与满城将士深深共情，他手抖如筛心跳如雷，却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
大概人太激动了就会如此，对于身体变化感受很慢，渐渐丧失分寸。
火凌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拉动自家大人，当下心急如焚，赤红鳞片溢出金光。一声震天呼啸，霎时狂风四起，飞沙走石，雷惊电激，声涛万丈！
巨蛟翻腾而出，以云做浪，周身携火，烈烈炎炎。
满城怛然失色，秦九矜都愣了一愣。
他见火凌如同地狱鬼火中攀爬而出的邪物，也瞬间理解了当初火凌面对聚宝斋火蟒时的不屑一顾，那不仅是赝品，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如今这满身淬火的巨蛟才带着肃然的杀气，仿佛席卷一切。
秦九矜咽了下口水，立刻大声道：“让将士们进”
一口血涌到喉咙，这回真是货真价实的血，比之先前要严重许多。他扶了一把城墙，脑中嗡嗡作响，满口腥味。
申屠彧上前扶住他，申屠琼玥则是对一旁军士吩咐道：“让所有人撤退回城，快！”
火凌巨大的身躯在城墙外空飞转一圈，身躯下方尽是围城的饿鬼，它与空气相摩擦，每走一寸，气浪中都迸溅出耀目的火花。
饿鬼群感受到极大的威压，头颅与脖颈吱吱嘎嘎，别扭地向上方望去。
但他们没有逃跑的意识，尖齿仍在互相碰撞，嚼了一嘴的热气。
剩余的士兵得到军令，迅速后退，四面城墙被啃食得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皆摇摇欲坠，堪堪庇佑国民。
火凌巨大身躯于墙边剐蹭而过，用尾巴尖将边缘处的秦九矜轻轻往里推了几步。
她用力轻得不能再轻，但就这几步，秦九矜也头晕眼花险些撅过去。
猛然一声巨响，火凌口中喷发出滔天烈焰，对准饿鬼群当头淋下。
“饿鬼并不惧火”申屠彧喃喃道。
可很快他便发现自己错了，饿鬼是欲念不满造就之鬼，人欲炽热，因此饿鬼不惧大热。
但若是岩浆地狱之火呢？
轰隆一声，城墙倒了半边，砖石滚滚而下，砸入火海，当即消融。
秦九矜的身体随着城墙的倾斜一歪，脚下一步踉跄，声音放不出来：“小心小心皇城。”
然而火凌既已化为恶蛟，所顾念之物便不会太多。
火海之中饿鬼不住扑腾，坚硬的皮肤化作焦黑，冒出浓烟。火凌蛟首一缩，下一道烈火随之喷出，墙脚瞬现巨大漏洞，熔岩淌进城里，沿着道路继续往下流。
“火凌！”秦九矜大喘一口气，即刻呵斥。
火凌金色眸子泛出粼粼之光，赤色竖瞳紧缩至一线之细，蛟身于空中狠狠一顿。
她先是低头看看身下场景，那是司空见惯的苦狱恶景。随后，她转头看向秦九矜的神色，瞳线渐渐扩大，呈圆瞳状，蛟身静静立在那里。
“别搞破坏，”秦九矜细细喘息，安抚道，“先等一下。”
墙角几要被熔岩所化，城墙抖了三抖，城内外热气蒸腾。
申屠彧当机立断，悬起昭忆神镜，液态银光化作一条细细的线，从皓月当中缓缓流淌而来。
紧接着，城内路面上的岩浆凝结，温度稍降。
“饿饿鬼没了？”
士兵于破败城墙内探头探脑，不敢置信道。
“化化了！好像都化了！”
大喜不过是一瞬的事，众人甚至并未来得及欢呼雀跃，远处就传来一层盖过一层的嚎叫。
嚎叫声太过令人熟悉，又是饿鬼。听数量竟然不减反多！并且是从四面八方奔来，很分散。
它们的速度较之先前更快！
鬼叫声铺天盖地，皇城内复又陷入恐慌。
“我能叫它们不敢过来，你”秦九矜对火凌道，“你去远远处解决，这里人人太多。”
这回不仅是申屠彧欲阻拦，就连申屠琼玥都神色一变，道：“秦公子”
“我不会屈服。”秦九矜重执锣槌，一声重敲。
火凌无奈间摆尾而去，方才消失在眼前，竟又转头游了回来，只是满身火焰尽消，与之前的煞气凛然截然不同，整个就是摇头晃脑。
“你回来做什么？”
秦九矜方问完这句才发现四方远处饿鬼咆哮之声全无，几乎是一刹间堕入寂静。
“”
他捂住心口，不知情况，只是身体似乎已到极限。
火凌身后烈烈风动，迎面而来的风中竟带上了一股泠泠寒意，似清泉涌流，寒松摇动。
秦九矜闻到熟悉的淡淡香气，连来人都没见着，就觉手上一空，锣槌皆被人没收了去。
他的身后抵上宽阔胸膛，脸颊边垂下一缕卷曲发丝，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牢牢扣住。
脚下顷刻一软，喉中鲜血忍了半晌，转头便吐了来人一身。紧接着思绪陷入了软乎乎的安全感里，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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