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篝火旁传来震耳欲聋的喝彩声,芙蕾端着一盘果仁馅饼,费了不少工夫才从人堆中挤出来。帐篷上挂满彩带,男人们围着火堆高谈阔论,畅饮佳酿,篝火把众人的脸映成了红铜色。两个健壮的勇士借着酒劲在角落里摔跤,战士们围着大声鼓噪。芙蕾一面走一面新奇的四下观望,直到来到一个僻静的帐篷前。
“瑟琳娜,你在吗?”她掀开帐帘。帐篷里静极了,夜空晴朗,窗外悬着一轮巨大的圆月。瑟琳娜赤足倚靠在月轮之下,手持一杆鎏金的烟鬥。月华清冷如霜,烟雾袅袅间,她的脸上闪烁着芙蕾从未见过的苍茫。
芙蕾愣住了。瑟琳娜在茶几上磕了磕烟灰,重新挂上了笑容:“有事吗?”
“你怎么不去参加婚宴?”
“我讨厌人多的地方。”瑟琳娜冷漠的说。但芙蕾已经习惯了她的怪脾气,把果盘放在茶几上。“给你带的,这种馅饼味道不错。”
“谢谢。”
瑟琳娜走到门前,一手执着烟鬥,一手托着下颌,眯起眼睛打量着芙蕾。她只穿了条长裙,在外面松松披了件外袍,敞开的领口露出胸部的轮廓,微卷的紫色长发一直垂到胸前。
她俯下身,捏住芙蕾的下巴。芙蕾轻轻颤栗了一下,想避开她的目光。“你喝醉了。”她小声说,“我去给你拿解酒茶。”
“我没有醉。”她凑近芙蕾耳畔,呵气如兰,“今晚你要陪我吗?”
她的身上飘来酒气,糅杂着浓郁的薰衣草花香,在清冷的冬夜让人醺然欲醉。芙蕾的心脏跳得飞快,满脸绯红。瑟琳娜却停住了,轻轻拧了把她的脸。
“逗你玩的。”她笑了。
芙蕾一愣,随即羞愤交加。瑟琳娜双臂环胸,悠然靠在门前:“今晚月亮很好,怎么不去陪你的未婚夫?”
“埃尔曼在跟男人拼酒,我觉得没意思。”芙蕾问道,“你是不是不太开心?”
“有吗?”
“有,你都喝多了。”
“可能吧。”瑟琳娜又抽了一口烟,这支烟鬥由石楠木的死根雕刻,漆着纯金,遍布美丽的火焰纹路,显然价值不菲,芙蕾不禁多瞧了两眼:“这支烟鬥……”
“是我丈夫的遗物。”
“你结过婚?”芙蕾一愣,瑟琳娜笑道:“是啊,不过他很早就去世了。”
芙蕾想到瑟琳娜必然在为丈夫黯然神伤,不由得难过起来。“别喝了,你今晚好好睡一觉吧。”
“没事。”瑟琳娜的目光移向窗外,平静的说,“我已经记不起他的脸了,遗忘是众神的恩赐。”
芙蕾不知所措的望着她,瑟琳娜的五指抚过她的脸,捋顺一缕头发。她的眼神幽暗,语气却温柔:“不要担心,我没事。晚安,芙蕾。”
婚宴结束后,塞米尔和罗克萨妮共乘一骑,离开了部落。图兰没有闹洞房的习俗,客人们都寻欢作乐去了,只留下这对新人独处。
“我原本以为你会拒绝。”罗克萨妮说,“外族人都不愿意长期留在部落,更不要说入赘了。”
万籁俱寂,两人在星空下慢慢散着步。罗克萨妮已经换下了舞裙,穿着橙红色的传统礼服,盛妆描摹的脸庞仿佛从画上拓下来。夜风拂过颈项,塞米尔解下外套,拢在妻子身上。她的身体散发着橙花和玫瑰的香气,每当马儿前进,发间的银铃就微响。
“如果我拒绝了你,下次来的时候你就是别人的了。”
“我们会不会进展太快了?我都不怎么了解你。”
“没关系,今后你有很长时间来了解我。”塞米尔柔声道,“你和乌鲁就是我的亲人,我会尽一切努力来保护你们。”
就在他决定结婚的前一天,埃尔曼悄悄把他拉到一旁,含蓄的询问他理由。毕竟只有图兰人有资格登上观星山,而观星山脚下就是圣城的遗址。
“你真的决定辞掉研究所的工作,一辈子留在山里?”他满脸难以置信,塞米尔平静的点了点头。“我跟你们不同,在外面无牵无挂。我对图兰的秘密非常感兴趣,可以研究上一辈子。”
“可是……你这太突然了吧?”埃尔曼问道,“她的确是个美人,但山里危险又闭塞,你为了女人放弃大好前程,将来可不要后悔。”
“别让芙蕾听到这话,否则她一定会生气。”
埃尔曼脸上一红,塞米尔笑道:“我心意已定,你不用劝了。我已经写好了辞职信,回去后请你替我交给研究所。”
埃尔曼咬了咬唇:“我们今后是不是见不到你了?”
“未必。你和芙蕾结婚的时候,我一定会到场祝贺。”
两人短暂的拥抱了片刻。“一定的。”埃尔曼说,“我们等你来。”
星空辽阔,万籁俱寂。山涧积了薄霜,马蹄踏过发出簌簌轻响。罗克萨妮问道:“你为什么会改变心意?”
“过去我一直觉得自己可以超脱一切,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所处的时代和人。”他说,“但现在我想通了。”
他勒住了缰绳,马儿停下了脚步。塞米尔望着妻子的眼睛,温柔的说:“从爱你开始,我想学着爱你的民族。”
罗克萨妮愣住了,脸上蓦然腾起红霞,艳光灼灼。她搂住他的脖子,两人在星空下温柔拥吻。
一周后,部落里的人们熄了篝火,收拾行囊,浩浩荡荡的往观星山进发。冬至日在图兰历法中是一年的完结,新年前一天,德拉维加山区所有部落都会聚集在神圣的观星山,在万神殿举行盛大的祭典。
这是塞米尔永生难忘的旅行。长长的马队驮着行囊,沿着雄伟的山峰攀爬,跨过一个又一个幽深的河谷,穿过一个又一个河流旁的村落。皑皑雪山在齐天雾海之上连绵起伏,冰川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蓝绿色,与蓝宝石般的冰蚀湖交相辉映,只有雄鹰在苍蓝的天空中盘旋鸣叫,当他们穿越草场,就能看到成群的野山羊和骆马占满山坡,甚至不见边际。河谷两岸山石峥嵘,断壁如刀削般静立,萨瓦河咆哮着从深谷中倾泻而过,岩石周围浪头激涌,飞泉流瀑。河水翻滚着白色的泡沫,蜿蜒流入圣湖布伦泰尔。那里就是曾经图兰王国的中心,图兰人将之形象的称作“世界之脐”。
第六天的日暮降临时,他们终于来到观星山脚下。登上山巅俯视,可以看见碧波荡漾的圣湖和图拉城的遗址。山脚下有一个不大的城镇,平时供祭司们居住,房子都有着尖尖的人字屋顶,屋顶铺着干茅草,提前赶到的部落已经在山下支起了营帐,升起炊烟。
罗克萨妮牵马去了马厩,塞米尔从没这么长时间骑过马,臀部磨得鲜血淋漓,掌心全是水泡。一下马,他的背就痛得无法站直,芙蕾和布莱恩的情况更糟糕,只有瑟琳娜神色自如,好像天生就长在马背上。
临出发前,埃尔曼家中来了信,有急事要他回去。芙蕾本想跟随,但他认为机会难得,执意让芙蕾加入马队,代他去见一见传说中的圣城。老酋长同意他们随行,但禁止三人登上观星山,只有已经入赘的塞米尔有权上山。城中四处篝火熊熊,战士们高声谈笑,畅饮龙舌兰酒,到处是马的臊臭、浓烈的皮革和汗味。
“山下聚集了这么多战士,要是打起来怎么办?”塞米尔问道。罗克萨妮卸下马鞍,笑着答道:“圣城脚下禁止一切形式的内鬥,否则会遭到太阳神的诅咒。”
“如果敌人来偷袭,这里还有许多女眷,怎么应付?”
“我们有斥候,况且还有这么多勇士在呢。你啊,就别瞎操心了。”
同一时刻,利曼港。
吉尔斯·罗兹上校负手站在帐篷里,对着桌上的一封电报。他身材粗壮,蓄着稀疏的络腮胡,紧贴头皮的短发又粗又硬。他早年曾是一名炮兵上尉,在一场激战中被流弹损伤了视力,白海战争爆发后,他渴望远赴北境建功立业,却被派到图兰镇压起义。他领了命令,一丝不苟的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准备都完成了吗?”
“是的。我们的军队已埋伏在距观星山附近,黎明时发起进攻,夺下圣城犹如探囊取物。”
“注意隐蔽,不要让因蒂人察觉到。这群土著相当好战,尽管已经有部落倒向我们,被察觉依然很危险。我希望以尽可能小的损失把他们全歼。”
“明白,长官。”年轻的军官迟疑了一下,“只是……听说在新年日,部落里的妇女儿童会全部登上圣山。”
“你没听懂命令吗?”
军官立刻低下头,罗兹走到窗前,望着幽暗的深海。海对面就是北方的格尔达王国,从安道尔家族挑起白海战争,已经过了整整三年。北方成了一个可怕的沼泽,源源不断的吞噬着军费和士兵的生命,如今军部终于不耐烦了。
“战争要结束了。”他冷漠的说,“图兰是通往中立国的必经之路,到时候必然有更多难民来到这里,我们要确保图兰始终是个稳固的后方。只要有这群叛乱分子在,就像插在我们背上的一把刀。铲平观星山,用因蒂人的血洗净你的双手,否则我把你宰了喂鹰。”
“是,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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