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四善宝瓶
宝玉拿起第一张纸,说道:“这是篆文,这第一个字便是‘寿’,确乎是老人家惯来爱用的字。”
“那第二个呢?”晴雯将第一张纸揭过去,问道。
“第二个……”宝玉皱起眉头,拿着纸端详了好一会儿,说道:“这个字倒不大吉利,是一个‘疴’字,大意是说人病了。”
说着,宝玉翻到第三张,顿时舒展了眉头,“这就对了,依我看,这两个字合该放在一起。”
“为何?”
“第三个字是‘去’,所谓去疴,就是去病,可不就是好话了?”
晴雯暗自松了口气。
第三个字和第二个字确实是挨在一块的。
如此说来,四善宝瓶的“四善”,应当是指四样好处了。
晴雯站在宝玉身侧,复又低头请教,半晌,才把八个字都认全了。
四善宝瓶身周的八个字,分别是去疴、固本、益寿、养颜。
确实都是好话。
只是这玉瓶如何使用,如何奏效,晴雯却不知道。
晴雯这几日一直随身佩戴着四善宝瓶,虽觉神清气爽,却也拿不准一切是否与宝瓶相关。
她们做丫鬟的,常日侍奉主子,身子本也不算娇贵。
前世受冻感染风寒之前,晴雯自己的身体本也康健,无病无灾的。
且府里十三四岁的女孩,个个都像花骨朵儿似的,脸面干净,又哪里需要养颜呢?
因而如今四善宝瓶在晴雯手里,反而一时显不出有何奇效。
晴雯心不在焉地攥着手里的纸,一双妙目不由向碧纱橱的方向看去。
自从林姑娘进府,就一直住在碧纱橱,和宝玉的卧房仅一墙之隔,与老太太的西暖阁也只隔着一个中堂和西次间。
不过这说的都是像样的大房间,她们这些丫鬟住的,则是夹在各房中间的隔间,又叫隔扇。
论理说,晴雯去看林姑娘,比宝玉还要方便些。
晴雯将纸放在针线篓子里,抬手碰了碰藏着玉瓶的荷包,决定去林姑娘屋里看看。
她虽然不能断定四善宝瓶对人是否有益,但却知道这东西对人没有害处。
林姑娘自来了府里,身子骨就弱。若这四善宝瓶真有“去疴”之奇效,林姑娘的身子自然能大好。
“宝玉回来了?”
正当晴雯想得出神时,一个声音出现在了她的身侧。
晴雯不必回头,就知道身边的人是袭人,于是说道:“袭人姐姐快去吧,宝玉回来找不着你,正发闷呢!”
其实不用晴雯多说,袭人也正要往里间去。
说这些,也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自重生以来,几十天过去,晴雯的性子照比前世也收敛了不少。
重活一次,虽说该看不惯的依旧看不惯,晴雯却也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再者,即便真要与人为难,也得学学麝月,叫人心服口服才是。
否则即便是理直气壮,也不免叫人记恨。
看着袭人往内间去了,晴雯抿嘴一笑,乐得偷闲,忙悄悄地往林姑娘处走去。
“紫娟姐姐。”
晴雯走进碧纱橱,第一眼就看见了正在泡茶的紫娟。
“姑娘,晴雯来了。”紫娟说完,忙去取杯子。
晴雯往里看去,只看见林姑娘一手抵着鬓边,正伏在案上读书。
“你来了,快坐。紫娟,看茶。”
黛玉放下书卷,看了晴雯一眼,忽觉这丫头通身的气派,似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但所说哪里不一样,黛玉却也说不上来。
这时紫娟端了茶来吃,将杯子送到晴雯手上,打量了晴雯一眼,奇道:“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好,竟像是有喜事似的。”
紫娟毕竟不和晴雯同住,平日里大家忙碌,没空闲细看。今日乍一看,倒被晴雯容光焕发的模样吓了一跳。
“哪里有什么喜事。”晴雯忙摆手说道:“坏事倒是有一件。今儿宝玉回来,说是秦小相公病了,正自个儿没趣呢,也不知一会儿又兴出什么来。”
“可别由着他闹,二舅舅见了又要生气,发作起来,可不是玩的!”
晴雯笑嘻嘻地说道:“我哪里管得住他,这话原也不该告诉我。”
黛玉拿帕子捂着嘴笑,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往外间看去,意思不言而喻。
晴雯侧过脸看了紫娟一眼,却发现紫娟的嘴角抿得平平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紫娟是一心都在林姑娘身上的。
晴雯暗自叹了一口气。
可前世林姑娘……
晴雯知道自己虽比不得林姑娘,但却和林姑娘有相仿的地方。
她们两人都是不屑讨好别人,不愿使阴司手段的人。
这样光明磊落的人,往往目下无尘,让旁人觉得高高在上。
林姑娘尚且可以如此,她晴雯这样,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了。
更何况,林姑娘自己也是红颜薄命。
私心里,晴雯是喜欢林姑娘这样的大家闺秀的。
若是玉瓶真有奇效,晴雯必定第一个拿来治林姑娘的病。
但在此之前,须得先看看玉瓶有没有效用。
晴雯不知怎么使用玉瓶,只猜测让玉瓶多接触林姑娘,总归是不会错的。
“我有一件事要求林姑娘,不知姑娘能否答应。”
黛玉见晴雯这样认真,于是坐正了身子,说道:“你说吧,能帮的我自然不推辞。”
“姑娘可能教我读书识字?”晴雯歪头说道:“我见识浅,许多字都不认得,又羡慕人家识文断字的,只恨自己出身不好。要是姑娘能教我,我必是能苦学的。”
黛玉噗嗤一声笑了,“我当是什么事呢!这又有什么难的?你每日只管过来找我,我教你。只是有一样,做了我的学生,可别嫌我是个严师。”
晴雯听了,喜道:“严师出高徒,姑娘让我做高徒,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虽是找由头待在林姑娘身边,却也是真心想跟着林姑娘长见识。
林姑娘身子虽弱,但心思却巧。
若不是被身子拖累,林姑娘治下管家的手段,想是不输三姑娘的。
跟在林姑娘身边,就算只学上林姑娘三分本事,将来出了贾府,也够受用了。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黛玉忽地问道:“我虽答应了你,倒也好奇,你在宝玉房里,怎不去问他?”
晴雯垂下头,眼中一片平静。
“如今我也大了,天天缠着宝玉,成什么样子,叫人瞧见了,到底不好。”
“正是这样。”紫娟走过来,拉住晴雯的手,“我素日瞧你生的标致,性子又急,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明白人。”
“哪儿就说到这了。”黛玉嗔了紫娟一句,也拉了晴雯的手,“紫娟有一句话说得倒对,你是个明白人。我既然做了你的师父,自然要嘱咐你,我心中虽不大信服,却也知道,我们女孩家与男子不同,他们只管高兴,我们却要自爱,你既有这份心意,日后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找我便是。”
“姑娘的话我记下了,时候不早了,姑娘也该乏了,我明日再来。”晴雯端详了一番林姑娘的脸色,想到第一天就叨扰太久到底不好,才依依不舍地向林姑娘告了辞。
晴雯走后,紫娟忙铺好了褥子,说道:“光顾着说话了,姑娘可是累了?”
“许是今日心情舒畅,倒不觉着累。”
……
翌日,晴雯收好宝玉的衣裳,拿起绣绷,预备给林姑娘做个香囊。
玉瓶虽然不能给林姑娘,但玉瓶里的翠色膏脂倒是能取出一些,混在香料里,送给林姑娘。
在贾府,晴雯的绣活儿若是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即便是老太太身边的鸳鸯,针黹女红,也比晴雯差上一筹。
晴雯昨日在林姑娘房里看了一遭,大略知道了林姑娘的喜好,回来就画好了花样子。
全当是拜师礼吧!
晴雯一针一线地绣着香囊,淡淡地想着。
刺绣是个精细活,晴雯绣好一朵玉兰的时候,外面的日头已然很高了。
她放下针线,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站起身取来了香料盒子,想着歇歇眼睛,把香包先做好。
晴雯将自己平日调香的白玉碗放在案上,解下荷包,取出藏在里面的四善宝瓶,小心地打开瓶塞,用簪子挑出一点里面的的翠色膏脂,用温水化开,倒在了玉碗里。
没想到,这膏脂藏在瓶里时,香气只是若有若无,化在水里却异香扑鼻,引得人恨不得立刻将水喝下肚去。
“什么东西这么香?”
宝玉房里,袭人和麝月几个大丫鬟闻见香味,不由四处寻找起来。
晴雯听见脚步声,怕解释不清,连忙把香料一股脑儿倒进了碗里。
袭人、麝月走进隔间的时候,正好看见散落一桌的香料。
“瞧我笨手笨脚的,竟把香盒给打翻了!”晴雯眨巴眨巴眼睛,对着袭人央道:“好姐姐,可别叫宝二爷知道,我知道错了。”
这时宝玉探出头来,淘气地说道:“这回可瞒不住了,我已知道了!”
“怪道这么香呢!虽说是打翻了香盒,混在一起,可这香味却是浑然天成,再想调第二次也难了。”宝玉摇头晃脑地说了几句,一合扇子,又说道:“依我看,此香气味甚雅,不如做成香丸,给各房的姑娘们一人送一些。”
晴雯见此机会,忙道:“我来收拾吧,到时做了香囊,再给姑娘们送去,也算将功折罪了。”
袭人诧异地看了晴雯一眼,又不便问什么,只得先跟着宝玉回了房里。
晴雯的爆炭性子,阖府下人都有所耳闻。
袭人和她朝夕相处,更是一清二楚。
只是这两个月不知怎么,晴雯的性情突然变得柔和了不少,倒像是长大懂事了似的。
袭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意义不明的光,看着宝玉的背影怔怔出神。
隔间里,晴雯见人都走了,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将撒在外面的香料都收进盒子里,只留下碗里吸饱了翠色汁子的香料做香丸。
晴雯一边揉着香丸,只觉得指尖处说不出的舒适,暖融融的,像是泡在温热的玫瑰水里一般。
然而越是这样,晴雯心里就越打定主意,以后再不能在人前用瓶子里的翠色膏脂。
这样的奇香,若有第二人在,必定掩藏不住。
何况……
晴雯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玉碗上,神色复杂。
屋子里的香料名贵,都是宝玉的东西,但这调香的玉碗,却是晴雯自己买的,因而只是极寻常的白玉,并非什么名贵的宝贝。
可是现在,这枚玉碗泡过翠色膏脂后,却变得通体莹润,色如羊脂,已然成了难得的美玉。
晴雯左右瞧了瞧,忙把玉碗擦干净,锁进了箱子里。
这样好的东西,万一被旁人瞧见了,可就说不清了。
得想个法子处理了才好。
晴雯端起盛放香丸的托盘,放到阴凉地方阴干,暗自琢磨着,过几日要借着回家探亲的由头,出去一趟。
她虽没了父母,但却有个姑舅哥哥,在府里做厨子,名叫吴贵。
经了前世的事,晴雯对吴贵自然再没有情分可言,但拿他做个由头,出府办事,她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左右她现在好好的,难道吴贵还能熬死了她,换烧埋银子不成?
想到这,晴雯走了出去,叫来了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塞了她几个钱并一包粽子糖,说道:“你去后厨找吴贵大爷,就说我过几日想家去,顺道看看赖妈妈,叫他请二爷的安,放我出府半日,归家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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