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记者
德宝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的第一关节都砸没了,他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伤口结了痂,两个紫紫的坨。可以出院了。这天上午,启达厂的人事经理来找德宝了,提了一袋水果,搁在床头柜上,笑了笑对德宝说:
“龚德宝,我代表公司来看你。”
德宝知道,预料中的程序来了。这是启达厂的规矩,发生工伤了,厂里负责送去医院治,治好了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去上班,厂里不作一分钱赔偿;一是辞工,厂里按一节关节1000块钱的标准赔偿,签一份协议书,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厂里发生了不知道多少工伤,都是这样处理的,没一个例外。当然,有人不服,去告过状,但最后的结果仍是按厂里的那个标准办的。人事经理都是处理这个事情的专家了,看着德宝犯难的样子,又笑了笑说:
“你是启达的老员工了,规矩你是知道的,你自己仔细想想。”
德宝举着那个断了两根指头的手哭丧着脸说:“我、我好好的两根指头没了……”
人事经理唬下了脸,打断了德宝说:
“别嚷了!别嚷了!那边还有两个要处理呢,你考虑考虑,我明天再来。”
人事经理刚走,春妹就来了,她昨晚加了一个通宵的班,今天休息。德宝对她说了人事经理来了的事,春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流,狠狠地骂:
“这些丧天良的,就把这些打工的当蚂蚁,要踩死就踩死!”
自从德宝的指头断了后,春妹的眼睫毛上就像挂了个泪壶,眨巴下眼睛就垮下一坨泪。第二天,有人告诉春妹,说德宝的手让砸了,春妹当时还不信,以为又是德宝在耍花招骗她下楼,她撇了撇嘴说:
“砸得好!给我活活砸死他!别说砸破了手,砸破了脑袋我眼睛星子也不眨一下。”
被德宝咣当了那一耳光后,春妹恨死了德宝。德宝想尽了办法赔礼道歉,到女工宿舍请保安拿高音喇叭喊,又到食堂拦,再写信,再再请人当说客,但春妹硬了,就是不理,还放出话来,要跟德宝离婚。
知道德宝真的出事了,春妹身子颤了一下,打了一个嗝,不动了。旁边的人吓坏了,赶紧扶了,大声喊。春妹又打了三个嗝,更大声的嗝,一个比一个大,也一个比一个短,最后那声就像打了一个雷,又如杀羊的时候,羊断气的那声哀叫。嗝完了,春妹直挺挺地倒下了,牙关紧咬,口吐白沫。大家急坏了,七手八脚抬了春妹往医院送。到半路的时候,春妹却又醒了,骨碌碌地爬起来,赤着脚一路狂奔。春妹旋风似的旋到了德宝的病床前,抓住了德宝的手,左看看,右看看,笑了。但只笑了一下又哭了,扑嗵地给了德宝胸口一拳:
“我左眼睛跳得厉害,我就知道会出事的。猪日的,你就那么不小心……”
德宝举起了那只手,笑了笑说:
“没事的,就两根。”
春妹又打了德宝的胸口一拳:“就活该把你这两条手都砸了,打不成人了。”
这一说,说得德宝的眼睛红了。
这个多月,春妹一有空就来医院,两个人商量得最多就是德宝的手治好了后怎么办的问题。有时候想,干脆也不东想西想了,继续上班算了;更多的时候则是想不通,让狗咬一口还可以讨三升白米呢,更何况两根指头?这口气实在吞不下。但吞不下又怎么办呢?去告状吧?那么多人告了,没用,劳动局跟厂里穿同一条裤子,不告,一根指头2000块,告了,一根指头也是2000块。有一天,春妹对德宝说:
“要不,你再用帮春成哥拿钱的那招,剁指头给他看。”
德宝说:“就把两只手全剁了,人家眼睫毛也不会眨一下,这狗日的启达厂,就厉害!你看上个月,那两个贵州的,都跳楼了,也不还是白忙乎?鱼没扎着,还毁了一把鱼扎子,让公安逮了,说扰乱治安。”
后来,春妹又从别人那里打听到了,说请个律师,打官司。德宝一听就摇头了:
“不行不行,官司就那么好打?就是打赢了,赢了官司输了钱。我们车间那个湖北的,去年不是请了律师?都快一年了,还没个结果,镇上打了去区里,区里打了去市里,没完没了,他租了个房子在外面等。我过年的时候碰了他,都瘦得一把筋了,捡菜叶子吃。我问他怎么样了?他说官司千万打不得,打得起拖不起。再说,请律师先得给钱,我们哪里来的钱?要是碰了那些混账的,帮你打官司是假,拐你的钱是真,钱到了他的手了,他是爷了……”
那时候还只是说说,事情远着呢,现在,可不行了,明天就得拿主意了。德宝一股气飙起来了,猛地高高地举起了那只受伤的手,要砸在床沿上。但到了半路,那力就收了,软软地垂下了,说:
“算了,算了,还是继续上班吧,就当癫狗子咬了一口。”
好一会,春妹问:
“他们呢?”
他们指的是隔壁病房里的两个男工,也是启达厂的,一个在德宝前进来的,是广西的;一个在德宝后进来的,是云南的。那个广西的只伤了一节指头,那个云南的很惨,左手食指和中指全连根断了。德宝说:
“我们商量了一个上午,广西继续回厂里上班,云南说拿钱。他可以拿6000块钱,说回去了正好可以娶个媳妇。狗日的,他们那里的媳妇真便宜。”
春妹抓了德宝的一把头发,德宝哇呀呀大叫。春妹骂道:
“混账鬼,你这回去就砸掉四根呀,可以娶两个媳妇了。”
德宝和春妹正闹着,广西来到了门口,神神秘秘地朝德宝招手。德宝赶紧过去了,一会过来了,春妹忙问什么事,德宝说:
“来了个报社的记者,要采访我们,说可以帮我们多拿些钱。在外面等,我们这就去。”
春妹脸色变了:“要不要钱的?听人说,记者可黑了。”
德宝说:“我问了广西,说不要钱的。”
春妹扯了德宝说:“你就别去了,他们去了一样的。到时候出了事,吃不了兜着走的。”
“你就想得美!事情你不做,好处你想得?我都答应了的。”
说着就要走,春妹又追过来扯住说:
“你少说点,就让他们说!”
第二天早上,德宝还在睡觉,广西和云南就拿着报纸跑过来把德宝弄醒了,乐颠颠的。报纸上登出来了,满满的一大版,标题的字有拳头那么大:《这个厂何其大胆,两千元买节指头!》还配了幅照片,是德宝、广西和云南三个人的特写,同时举了受伤的指头。广西捣了德宝一拳,嘻嘻地说:
“平时看你的鼻子还不觉得,这一上了报纸,还真难看。”
德宝骂道:“你狗日就好看,牙齿黑得牛屎一样。”
三人正嘻嘻哈哈间,云南忽然说:
“这登出来了要是没效果,咔嚓一声全炒鱿鱼了,一分钱也要不到,那可怎么办?”
这一说,德宝和广西脸上的笑马上结了冰疙瘩。云南瞟了广西一眼,嘟着嘴说:
“我就说了的,不要那么急,等我的钱到了手了再采访,你就不听,毛毛躁躁的。我告诉你,我拿不到钱,娶不到媳妇,我跟你没完。”
广西蹬了云南一脚:“我操你妈,老子还不是为了大家?你钱拿不到,活你妈的该打一辈子单身。”
还真出乎德宝他们的预料,这报纸的效果大了。那天早上,市里的一个主要领导看了报纸,啪的拍了桌子,用文学家的话来说,那是拍案而起,怒发冲冠。据有人说,领导那一巴掌拍得真重,办公桌都拍得快蹦起来了,还拍断了两支签字笔。领导拍完桌子后,在报纸上批了字:数以百万计的农民工为深圳的改革开放出了力、流了汗,是他们用他们的血汗浇灌了我们这个城市,我们不能忘记他们。又据说,领导在签这个字的时候,眼睛湿了。
领导的眼睛一湿,下面的人裤裆都得湿。在最快的时间里,由市、区、镇各个部门组成了一个规模庞大的调查组进驻了启达厂,深圳速度,现场办公,两天就处理了100多件工伤事故,因为启达厂根本没给员工买工伤保险,所以,所有的赔偿全由厂里支付,赔付之高,令那些打工的自己都不相信。德宝拿了近2万元,云南拿了近6万元,连广西也拿了近1万元。广西后悔得不得了:
“早知道这样,奶奶的,这十根指头全砸了,老子就可以回家盖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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