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污点
眼前人一身大红喜袍,那耀眼的红色灼得沈云卿眼疼。他眼里的晦涩不明的寒意更像是一把尖刀刺入她的心头。
她忽而想起那日被抄家,她被迫低头跪在他眼前,他言语里带着极度的厌恶呵斥她:“沈云卿,你通敌谋反,该当死罪!”
她爱了他一辈子,可到头来,是他亲手抄了她的家。
也是他亲手将那杯鸩酒放在她跟前,捏着她的下颌迫她喝下。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一觉醒来,自己却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再次相见,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前在她眼里是玉树芝兰,如今就如毒魔狠怪。
她的心底里泛起压抑不住的恶寒,强压着恶心桀桀笑:“小公爷大婚之日竟还不忘纡尊看望我这落魄旧友,真是恩高义厚!”
她的言语里满是讽刺,可这一抬头,那双亦正亦邪的眼睛却犹如宝石一般透着异样的光,右眼角下一抹朱砂红,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宋明池额蹙如壑,眼里的凉意与一身喜庆红衣极不匹配:“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当初?”沈云卿挑着眉头,分明是笑,眼里却满是嘲弄,“你说的当初,是说我识人不清,认你为义兄?还是我养虎为患,收留了沈佳宁?一个是我义兄,一个是我庶妹,你们联起手来来将我置于此等境地,狼心狗肺沆瀣一气!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眼前人凉薄的假面终是裂了一条缝,沈云卿每说一句,他的脸色便白一分。至最后他暗哑着骂道:“是你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自作自受?”沈云卿低笑抬头,心底里留存的最后一点妄念在这四个字下全数崩塌。她倏然站起来,怎奈脚下戴着镣铐,走上两步又被扣在原地,伸出的右手堪堪停留在他的下颌。
温热透过她的指尖,四目相对。她以为他会躲开,可他却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涌动着懊悔、嫌恶、惶恐和晦涩不明的爱意。
“你就这么厌恶我?”她低头看着脚下镣铐,桀桀笑道:“我早应该知道的,可我实在不明白……”
她停下,像是质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你既厌恶我,为何瞒天过海救下我,却又将我囚在此处?”
“你既厌恶我,为何要娶沈佳宁,日日对着她那张和我神似的脸?”
“你既厌恶我,为何要在洞房花烛夜时来我这里?”
“还是说……”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沈云卿愣怔片刻,过往串成长线,唯一的答案浮出水面。她忽而放声,仰头长笑,直笑得落泪。
“宋明池,原来你喜欢我!”
“别再用你这恶心的眼神看着我!”宋明池突然上前掐住她的喉咙,声音黯哑地喃喃,“沈云卿,我真是疯了…”
他的喜房里红烛摇晃,挑开新娘的喜帕之前,他以为自己一定会满怀欣喜。沈佳宁与沈云卿有着相似的眉眼,她的性格温婉贤淑,就连一向挑剔的母亲都对她赞不绝口。更何况,她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
可喜帕落地那一刻,当沈佳宁含羞带怯望向他时,他的心却凉得像是掉入深井里…那不是沈云卿!那不是他!
宋明池逃也似地出了喜房,迷茫地四处游走,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了这里……
他真是疯了!可是他的疯全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杀了沈云卿吧!宋明池告诉自己,是时候结束这一切,只有他死了,他才能回到正轨。于是手上用劲,五指狰狞地绷直着,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喉咙被掐住,沈云卿呼吸困难。她的眼前只剩下宋明池滚着浅金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的袖口。
一抹嫣红的血从她的嘴角落下,她的身子一软,不期然却落入那人怀里。
“沈云卿,你又在玩什么花样!别装了!”红色喜袍映衬着宋明池的脸,他眼里的怒火之光炽烈灼人。
沈云卿喉头一甜,偏身吐出一大口血。
“你没疯。”她抬手抹去嘴角血渍,浅笑:“你比谁都清醒。”
疯了的,至始至终只有她一个。
宋明池眼里的怀疑终于变成了惶恐,扶着她的肩,声音却微微颤抖:“沈云卿,你怎么了!”一眼瞥见不远处的小桌子旁上,那装着见血封喉毒药的精致瓷瓶……
“谁来过!”她听到他突然暴怒而起,一辈子都如天上月的人突然如修罗一般,眼里充满暴戾。
“是夫人……”
她隐约听见来人回他,声音却越来越远。
“来人,快请大夫!”
一阵冷风吹进来,烛火明灭。不知是谁搭着她的脉,惶恐地说:“小公爷,这位姑娘深中剧毒,就算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她!”
沈云卿在迷蒙间看到宋明池张皇无措的脸:“姑娘?你说谁是姑娘?”
此生如此之短。
就在半个月之前,她站在母亲的灵位前对母亲说,她寻到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她要把一切都告诉他。
为了那一天,她准备了许久,选新衣,画新妆,对镜贴花黄,把即将要面对的都预演了一遍。
“小公爷,我就是你寻了许久的救命恩人!”
“小公爷,我其实是个女子……”
“小公爷,我心悦你……”
那日她含羞带怯邀他同游,他满眼笑意,说“好”。
第二日,他却带着人冲进了她的府邸,把她家抄了个干净。
“宋明池。”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看着宋明池,“那年在赤霞山救你,是你说,只要你我重逢,你就一定能认出我。可是我陪了你整整六年,你怎么就认不出我?”
“那日你说过等你治好了眼睛,要带我去看戈壁上的依米花,要带我去南海看龙宫,去长白山上看雪莲…”沈云卿气若游丝,一字一句艰难说着,“你给我的双兔玉佩,我弄丢了,再也找不到了…”
“不可能!不可能是你!”宋明池惊慌失措地抱着沈云卿,眼睁睁看着她的气息越来越弱,他像受了伤的野兽低声咆哮着,哽咽着:“沈云卿你醒醒,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遗憾么?那就带着遗憾和忏悔,带着质疑与争论,与沈佳宁过好下半生吧!
祝你们此生无福无乐,无缘无子,无心无合。
至死方休。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她露出了此生最后也是最灿烂的笑容——“如果再来一次,我绝不会再救你。”
建元三十年,建州,芙蓉镇明月胡同。
入秋后,一场大雨纷纷扬扬下了三天,好不容易放晴,地上的水却晒不干,形成一个又一个水洼。
不知是谁团了一个巨大的泥球,隔着高高的院门扔进了沈家院子。隐约听见一孩子嘴里不停念着:“沈云卿,扫把星,有娘生,没爹管……”
墨砚正要走出去,就见门上粘着一滩稀碎的黄泥印子。
“二虎你这小兔崽子!”墨砚提起袖子就要往外冲,身后窜出个人来,狠狠打了一下他的手背。
他缩回手来,龇牙骂道:“今天你可别再拦我!我今天非打死他不可!”
文竹说道:“你去你去,你打了他,再把他娘招惹来,回头站咱们家门口骂一宿!”
“这……”墨砚一想到隔壁王二虎她娘是个有名的泼妇,张口骂街那功夫,整个大周找不出第二个人,瞬时偃旗息鼓。
他悻悻道:“等主子身体好一些,我怎么也要把他抓回来好好教训一顿!”
“你也知道主子在休息?好不容易才睡着!”文竹压低了声音,偏身掀帘子看屋子人的情况。
床榻上躺着的人今年刚过十四岁,一张脸肤如凝脂,眉如翠羽,虽然面有病容,却掩不住风流旖旎。
文竹悄悄掩门后,压低声音对墨砚耳提面命:“再吵,我就把你赶出去!”
“姐姐不讲道理!”墨砚咬着后槽牙,“一个孩子都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
眼见着他的眼泪要落下来,文竹赶忙掏出帕子替他抹泪:“夫人走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成大事者就需要忍耐!主子可不就是一时没忍住,才……”
文竹压低声音,回头去看沈云卿,大约是做了噩梦,她睡得并不踏实,微蹙着眉头。
沈云卿陷入梦魇里。
梦里的宋明池言笑晏晏地看着她,眼里像是掬着星光:“云卿,这世间再没有人比你更懂我,你我兄弟二人联手,定能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沈云卿眉头紧蹙,她想要挣脱梦境,可梦境忽转。
“大哥哥,”荷塘边,宋佳宁一派天真模样,“你把那块玉佩当宝贝一样藏着,看都不让我看一眼,总不会是你心上人送的?”
“大哥哥,你就让我看看嘛,”宋佳宁摇晃着她的手,“好不好?”
再转。
“沈云卿的亲妹妹沈佳宁亲自向官府揭发,说她通谋反贼!”
“死了好!沈云卿死了,小公爷才能换回清白名声!你瞧见沈云卿看小公爷的眼神没,骗不了人!”
“小公爷那也是自欺欺人!我看他呀未必没那个心思!”
……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
院子里的墨砚一声怒喝:“忍!忍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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