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潇湘去不还（七）

        云及孤城

        别人捡猫捡狗，运气顶天的可以捡到钱。

        我外婆捡了一个人回来！

        一个丑到我们小孩子害怕和他说话，半聋半哑病得快死的人。我们小孩子对这个长相丑恶的人退避三舍，他像所有古老传说故事中吓小孩子的妖怪，一张扁平的脸，上面划两个口子，一对老鼠般的眼睛闪闪烁烁，一个大肉鼻子，常年红着，许是知道自己太丑，总是低着头抿着龅牙，挨着墙角溜。

        因为太丑了，年龄介乎二十到五十岁，实在看不出真实年龄。

        外婆家里几条肥壮的看门狗看到这个沉默的丑男人，都会悻悻然夹着尾巴，垂头丧气的快快走远，不敢多叫一声。

        这人丑恶得连狗都不敢惹他。

        乡间传说，行夜路的旅人，遇到鬼打墙，月黑风高尽出一身冷汗，却怎么也走不出鬼划的圆圈，找不到回家的路。如果这个时候痛痛快快骂一顿痞话，吐几口唾沫，要是遇上够剽悍够野性的人，脱下裤子放一泡长长的尿，立马保证你眼前云开月明，一条回家的康庄大道明晃晃就在眼皮底下。

        鬼怕恶人，比如屠户和刽子手，因为他们身上戾气重，杀生多，自身阳气必须更重，方能压制住戾气。

        这个捡来的哑巴像鬼一样，引起全家人的抵制，整个家族的人都群情激愤，扬言那里捡的就丢那里去。

        在这样一个出门必带街道介绍信，买东西必须搭配使用本地粮票的年代，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无异于引火烧身。

        外婆气定神闲的抽着烟，端坐在八仙椅上，厉声说：“见死不救的事情！我做不出！”

        外婆是在一个积满落叶的臭水沟发现这个人，半仰半躺着在冰冷的沟底，一身破烂衣服，头脸都被腐叶盖满。

        外婆起先吓一跳，以为遇到死人，刚想报告街道领导，发现“死尸”苍白的手指冷得在颤抖，连忙把他拖出水沟，又喊来外公拖一架板车，把这个半死不活的陌生人送到卫生所请医生救治。

        哑巴奇迹般的活下来。当日非常讨厌他，生怕给外婆良好家庭成分带来损害，集体对他敬而远之的家族中人赫然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得力助手。

        三个大水缸永远是满的，消防队的愣头青们再也不用义务献爱心帮外婆挑水了；几头大白猪都喂得饱饱地，惬意的躺在栏里直哼哼，看见哑巴就亲热的拱长鼻子讨好的尾巴要摇断；一大片桔园要落果了，外婆忙于小卖部进货搞不赢，哑巴熟练的背起农药箱子一棵棵树打药，成熟季节结出的橘子又大又甜没有一点虫斑。哑巴一个个宝贝似的摘下了，捧在怀里咧嘴笑着，看着吃得不亦乐乎的表姊妹们，憨厚而愉快的接受大家的赞许。

        细舅舅对哑巴最关照。经常耐心地教他写字，也教他一点基本的手语。

        我的细舅舅就在长沙电力学院读书，屋门口下个坡就到学校。他每天早上，笑眯眯的一路和街坊打打招呼，在校门口嗦一碗爆炒猪肚细粉，汤鲜粉嫩，吃饱喝足后，才心满意足慢慢悠悠踱进校园。

        他算是我舅舅当中的异类。

        因为我众多的舅舅姨妈中，男的都是套着模子，刻着照着长沙满哥的路线发展，吃喝玩乐，性格豪爽，没心没肺；女的都是个顶个的长沙辣利婆，精明，善良，爱大声笑，也会大声骂，凡事扯得清清白白。

        只有他这个排行最末从小最娇生惯养的满崽舅舅学习最好，性格最温和，洒脱，天生彬彬有礼，简直不像金盆岭长大的小孩，也是家中唯一的大学生。

        他学习非常轻松自由，像真正的武林高手，一套传世功夫，可以打得行云流水，不动声色，却内力深厚，力挫对手于分秒之间。

        其实以细舅舅成绩，完全可以考上国内top5的学校，当年长沙一中是要保送他上名校，却被细舅舅婉言拒绝。他轻声细语的问那个笑眯眯的老校长：“我放弃保送，可不可以把这个名额让给别人？”老校长一怔，暗暗惊讶这细伢子的慈悲心肠。

        他聪明，爱琢磨，自学了很多知识。假期经常带两个白馒头去五一东路新华书店蹭书看，外婆最宝贝心疼这个满崽，在白馒头里面多多的夹了自家熏制的果木腊肉，喷香滴。

        细舅舅一个腊肉夹馒头自己吃，一个请当天值班的店员吃，那秘制肥瘦相间的果木熏腊肉，吃得别人欲罢不能。

        混得熟了，有时坐员工办公室看一天书，人家都欢喜这个斯文的男孩，懂事，会看脸色，嘴巴甜。

        细舅舅自学过手语，他用手语称呼哑巴为“哑巴哥哥”，哑巴第一次看懂这个手语，浑浊的双眼马上热泪盈眶，他激动的比划着刚学会的手语，“谢谢，谢谢，谢谢，弟弟……”

        外婆每月照省城行情，按“帮佬工”的工资给哑巴发工钱，起先哑巴坚决不肯要，他感激外婆的救命之恩和收留之义，那里愿意还要工钱，后来外婆发狠劲：“你不收工钱，那就收拾东西回老家吧。”哑巴方才悻悻地收了工钱。

        哑巴马上找到用钱的新方法。他兴冲冲拿了工钱，专门跑到开福区的菜市场，买细舅舅爱吃的正宗益阳南县麻辣肉；买钢笔买书，买衣服鞋子，买一切他认为细舅舅会用得上的东西，他是真把细舅舅当作自己的弟弟，他被人嫌弃的一生，也只有细舅舅最尊重他，最关心他。

        然后细舅舅不胜其烦，也只好下最后通牒，如果哑巴再用自己的辛苦钱买东西给他，细舅舅就再不和哑巴说话了。

        如此才刹住哑巴挥霍工钱的势头。

        细舅舅对南县麻辣肉情有独钟，每次他买了多多的麻辣肉回来解馋，我们几个细别嫩子就跟过节一样。

        益阳的麻辣肉是用真正的土猪肉做的，不像常德北堤的麻辣肉，是用豆腐皮做的，豆腐皮优点是入味深，香鲜麻辣，回味微酸。比起益阳南县的土猪肉麻辣肉，北堤豆腐皮麻辣肉胜在略便宜，口味更重。

        益阳麻辣肉有土猪肉特有的熏干谷子香气，因为原料土猪肉来源不易，所以价格比较昂贵。南县麻辣肉里面的“麻”是偏芝麻油香的“麻”，北堤麻辣肉里面的“麻”是偏花椒的“麻”。

        益阳南县麻辣肉制作比较复杂，加入了盐，糖，味素，料酒，红曲，香粉等21种调料，经过了选料，腌制，码味，蒸煮，切片，烤制等8道工序才能制成。它外观红亮，片大而薄，干爽有嚼头，回味悠长。

        我们从小是咬着辣椒尖子长大的，对于这又辣又香的干猪肉脯，是毫无抵抗能力的。

        不单细舅舅爱吃，我们全家都爱吃。长沙夏日炎炎，恍如火炉，热得人发晕，晚上不想吃干饭，称几斤麻辣肉，煮一大锅沙沙甜甜的当年新绿豆稀饭，菜园子扯几把鲜嫩嫩的红苋菜，放白胖胖的蒜瓣去炒，就是最称心如意的夏夜晚餐。

        吃完夜饭，我们几个小孩就会去“压马路”，逛逛商店，夜市现炸的摊贩那里买半袋炒人参米，边吃边看看打扮时髦的小姐姐，可以从小姐姐小哥哥的发型衣着，鞋子尖头圆头大致了解当下金盆岭的时尚走向。

        从幼儿园开始，长得漂亮的妹妹就会评选为“园

        花”，一直到读小学至大学，都有各个不同的“校花”。

        毕业后，进了工厂，还没被枯燥繁重的机械作业摧残到面无人色的话，勉强可以凭借“厂花”的姿容，努力换个轻松的岗位。如果毕业后进了机关，那“局花”的作用可就更大了哦！

        长电学院那一年的“校花”我有幸见过。白衣白长裙，白色的平跟鞋，整整齐齐的长头发，纤腰盈握，低言细语，未语先笑，话不高声，笑不露齿。身上有淡淡的阳光味道，非常讨人喜欢的一个乖女孩。

        我之所以见过这位白衣飘飘，仙气十足的小姐姐，是因为她经常找由头到金盆岭来。

        第一次是为学校搞联欢活动，校花特意到外婆小卖部采购零食烟酒，照顾生意，让外婆赚得盆满钵满。有时是给外婆送腰痛的秘方膏药，一小瓶一小瓶黑褐色的膏体，细腻无渣，其香无比，用的时候抹到干净的膏布上，贴在腰痛处，热热地非常舒缓疼痛。那药的确好，外婆贴上膏药几日，慢慢的可以直起腰，可以转转身子。

        外婆不愿白受人半点恩惠，硬是照药钱给校花，校花羞红着脸严词拒绝，说她们家祖传的药方，用于行善积德，贪了钱财卖药，也就失去了制药的质朴善心。

        外婆便盛情留她吃饭，顺便听听自己的宝贝满崽在学校的趣事，校花会做人，每次都不空手来，而且温柔可亲，厨艺惊人，最后反客为主，经常放学后回金盆岭操持家务，洗手做羹汤。每餐换着花样做细舅舅喜欢的菜，誓有喂肥细舅舅的决心。

        一来二去，校花成功打入金盆岭家族核心。

        整个家族的人，包括哑巴这个外人，都恨不得细舅舅分分秒秒把校花娶进家门。这么好的田螺姑娘，去哪里找啊。

        ”如果喜欢我，对我好的女孩子，我都要当她们的男朋友，那么长电一半的女孩子都可以到金盆岭来做饭。”面对大家对他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痛心批判，细舅舅微笑着说，轻而易举把话题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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