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5章 清秋1
发表于《清明》双月刊
白驹儿咴咴的叫声把我聒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了。我钻出被窝,透过窗户往外看,爷爷已经把白驹儿牵出圈门,拿一把刷子在院子里给白驹儿“梳头”。爷爷每天早上起来都要给白驹儿“梳头”,“梳头”是我奶奶的说法,其实就是给白驹儿刷刷身上的体毛,挠挠痒痒。白驹儿一舒服了,就会咴儿咴儿地叫个不停。我爷爷说,那是白驹儿在对他说,谢谢。谢谢。我和奶奶就笑话他,说,爷爷臭美哩!我知道爷爷疼爱白驹儿,他把白驹儿当成闺女一样呵护,而我奶奶却说爷爷是把白驹儿当成了小老婆,奶奶说的时候,爷爷就嘿嘿地笑,一边笑,一边还恣得吧咂嘴。我奶奶有时候就有些吃醋,说,涛儿,你爷爷疼白驹儿比疼我还要很哩。是不是?爷爷就撅着胡子笑起来,说,你个老太婆,老喽,不行喽,比不上白驹儿年轻漂亮喽。奶奶就气得剜他两眼,不给他说话了,踮起小脚进了厨房,却自言自语地说,你让你的小老婆给你做饭吃去!是不是?是不是?
白驹儿白驹儿的,其实白驹儿也已经不再年轻漂亮了。白驹儿已经是一匹十二岁的老马了。白驹儿和我的年纪一般大,我还是个小学生,可白驹儿已经是一匹老马了。说白驹儿是老马,爷爷说得看白驹儿的牙口。白驹儿四五岁的时候齐口(长满了牙齿),齐口后就是青壮年了,到了十几岁就要老了。老了的白驹儿已经掉了两颗牙齿,爷爷也掉了两颗牙齿,爷爷说话的时候有些漏风,呼哧呼哧的,白驹儿不会说话,不知道漏风不漏风,只知道爷爷喂给白驹儿的草料用铡刀铡得更碎了,麦麸子和玉米面也拌得越来越多。
老了就得加点营养,爷爷说,要不白驹儿就干不了活了。
干不了活就别逞能,就得服老。奶奶说。是不是?
奶奶有个口头禅,总爱说是不是。爷爷常拿她这个口头禅开玩笑,说,涛儿,你听听,你听听,你奶奶又“是不是”了,她还以为她是个大队干部哩。我们村上的大队干部在喇叭上讲话,总爱说是不是。我奶奶就气坏了,说,死老头子,你气人,是不是?你要气死我,是不是?奶奶一生气,说“是不是”说得更勤了,我和爷爷被她逗得直不起腰来了。
爷爷不服老。爷爷快七十岁了,胡子白了,头发也白了,腰也有些弯,牙还掉了两颗,可爷爷还是不服老。不服老的爷爷还很心强,他一会儿也闲不住,这里捣鼓捣鼓,那里捯饬捯饬。爸爸和叔叔不让他再种地了,反正一大家子人家都没有分家,家里不光爸爸是个大劳力,叔叔去年高中毕业下学了,也成了一个年轻劳力了。叔叔胳膊上的肌肉我见过,像两只小老鼠一样吱溜吱溜的来回乱窜,我使劲摁一摁,硬硬的,一点儿也摁不动。叔叔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我说,这是肌肉。叔叔说,鸡肉还鸭肉呢!这是力气,这是劲!懂不懂?
家里十几亩地有这两个劳力就绰绰有余了,何况还有妈妈和姑姑,她们虽然是女的,可也是种田的好劳力啦。更何况的是,今年春天,家里多了一个更大的大劳力---拖拉机。爷爷把拖拉机说成是铁牛。铁牛力气可真是大,到田里耕地、耙地、耩地,它一个就完成了,以前的时候可不行,遇到难耕的淤地硬地,爷爷牵着白驹儿,还要再加上两根绳子,由爸爸和叔叔拉着才能勉强把一块地耕下来。一大家子忙活一个秋天,到了霜降,麦子还耩不上哩。春天的时候爸爸要买一台拖拉机,爷爷开始还有些反对,说,那家伙得花多少钱呀?爸爸说,您把家里的积蓄拿出来,我再去贷点款,就够了。爷爷说,家里有白驹儿呢,用不着那铁家伙。再说了,那铁家伙耕出地来瓷实,不好种。叔叔跳出来反驳爷爷,说,爹,您的脑壳中换换了。拖拉机是新科技,您过时了。快掏钱吧。叔叔的话把爷爷气坏了,说,小王八羔子,我让你上几年学你长本事啦!学会让你爹换脑壳了!
叔叔早就不想上学了,他打算等家里买了拖拉机,他就和爸爸合伙开拖拉机挣钱去。农忙的时候,可以用拖拉机给别人犁地、耙地,不忙的时候,他就和我爸爸开拖拉机去拉石灰卖石灰去。现在年轻人结婚盖房子都要盖砖房子了,砖房子要用水泥和沙石,叔叔和爸爸早就考察了,这个活行,虽然累点,可是能赚钱。爸爸对他说说,赚了钱也得给你快点盖房子娶媳妇了,老大不小的啦。叔叔早就不想上学了,听了爸爸的话,心里美滋滋的,怪不得急着要爷爷快点把钱拿出来了。
爷爷最后还是把钱都掏了出来,他说,要买拖拉机,你们就买去。我不能拖你们后腿,毛主席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有能耐你们就使去。我可能真的老了。我真要换换脑壳了。我奶奶也在旁边帮腔,说,都快七十了,你不老谁老,是不是?你还不服老,是不是?奶奶又开始是不是了,爷爷气得把脸一扭,吧嗒吧嗒吸开了旱烟,说,你就别跟着是不是了行不行?!我们全家都哈哈地笑开了。奶奶也捂着嘴笑起来,说,我又说“是不是”了是不是?
可买一台拖拉机可不是小事,爷爷把钱都掏出来了,还差二千多块。那怎么办?爷爷说,你不是说要贷款吗?你贷点儿去吧。爸爸沉默了一会,说,贷点儿也行,可是贷点儿早晚也得还呀?再说了,贷款那利息高了去了。爷爷把眼睛一瞪,说,你还想打什么主意?
爸爸说,爹,要不,你把白驹儿卖了吧?
啥?你说啥?爷爷呼地站起来。他说,我就知道你没有安好心!
爸爸说,爹,你别激动,你听我说,以后咱有了拖拉机了,就用不着白驹儿啦,那你还白喂着它干啥?
叔叔也说,哥哥说的对,爹,你就卖了它吧。卖个一千来快,再凑点儿,就差不多了。
爷爷气坏了,说,卖白驹儿,门也没有,你们先把我卖了吧!我也老了,没有用了。
爸爸和叔叔不说话了,坐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把我也卖了吧,我也光吃饭干不了活了,和白驹儿一块卖了!爷爷说。
奶奶也生气了,说,把你卖给谁呀?谁买个爹回家白养着去!是不是!你还不叫孩子们说句话了?是不是!
我知道,爷爷那是舍不得卖白驹儿。白驹儿是一匹小骒马,爷爷买来它的时候它才一岁,牙口才长出了两颗牙,十几年爷爷把白驹儿当成闺女和小老婆来养,卖白驹儿还不是跟卖他一样难受!也有也知道以后可能真的用不着白驹儿了,他也知道没有谁家喂马喂到老死的,喂到老死不也是得卖掉吗?他只是感情上接受不了。十二三年的老马是再也难找到一个愿意喂养它的好买家了,要卖的话,那白驹儿只能有一个归宿,那就是————卖给马肉店,最后杀了,吃到人肚子里去。一想到这些,爷爷就心疼得睡不着觉。
其实,大家都有些舍不得卖白驹儿。别看奶奶那样说,奶奶也舍不得。我当然更舍不得了。我和白驹儿从小一起长大,白驹儿性子温和,善良,又通灵性,是我的好伙伴,我常常骑着白驹儿跑一圈,白驹儿从来没有把我掀下来过。我怎么舍得让爸爸把白驹儿卖掉?我和爷爷站在了一边,我说,不能卖白驹儿。我不让卖白驹儿。爷爷把我揽在怀里,眼泪都差点掉出来了,说,就听俺涛儿的,这白驹儿先不能卖,要卖至少得过了秋,到冬天再说。
白驹儿就这样保下来了,爸爸找人去城里贷了点儿款,很快把一台漂亮的大铁牛开了回来。开回拖拉机的那天,全村的人都来我家院子里观看,这可是我们村上第一台拖拉机啊。我爸爸和叔叔站在拖拉机跟前,那个威风呀,就别提了。有人就喊我爷爷,说,三叔,三叔,你过来,你家这铁牛和白驹儿谁厉害呀?它吃不吃草料呀?大家哈哈地笑,我爷爷却一个人在马圈里不出来,他又开始给白驹儿“梳头”了,一边梳,还一边儿唱,唱的是《苏三起解》:“苏三离了洪洞县……”,爷爷故意不出来,“梳头”梳得白驹儿咴咴地叫,可我看见爷爷的手有些颤抖,他那是激动得不知道咋样好了哩。
今天早晨,天色不亮,爷爷就起来开始给白驹儿“梳头”,因为,爷爷要带着白驹儿和我去犁那最后一块河滩地去了。这块河滩地处在大堤外面的黄河河床上,不多,大约八九分地,土质肥沃,是沙质,但却不能旱涝保收。因为处在河床上,一般来说一年只能收春天一季,到了夏天,黄河水上涨,就把它淹没了,等过了秋天,河水退去,留下泥沙,土地就裸露出来,也更肥沃了,这时候再去耕种。爸爸和叔叔都看不上这块河滩地,所以这块地一直由爷爷种着,其实这块地当年也是爷爷开荒开出来的。
昨天晚上,我就听爸爸和爷爷商量,爸爸说,咱有了拖拉机了,今年这块晚地也不用白驹儿干了,明天他开着拖拉机一会儿连耕带耙再耩,就把它种上了。可爷爷不同意,爷爷说,你忙乎你的去吧,这块地我谁也不用你们管,就我和白驹儿就把它收拾得妥妥当当的。我听了说,爷爷,爷爷,我也去,我跟着你去上耙去。耙地的时候,要有人站在耙上地才能耙得更细更好。我喜欢站在耙上耙地的活儿。爷爷看了看我,说,那好,正好明天星期天,我带着俺涛儿一起去。爸爸看爷爷主意已定,就说,那好哩,我乐得清闲,明天正好去开着拖拉机给别人犁地挣钱去。爸爸回屋睡觉去了,爷爷瞅他一眼,说,哼,你去干啥那咱才不管哩!你也休想管老子咱哩!
深秋的清晨已经很冷了,我穿了秋衣秋裤,还是觉得冷。奶奶又在外面给我套上了一条厚裤子,爷爷说话呵着热气,胡子上都白白的有了水珠。
今天是霜降了吧。爷爷说。你看,地上都下霜了。
奶奶去灶火窝墙上查了黄历,说,可不是,今天都霜降了。怪不得这么冷。是不是?这么冷。今天都霜降了。是不是。
奶奶又开始是不是了。最近一年,奶奶不仅爱说“是不是”,而且还爱说重话。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好几遍。看来奶奶是真的老了。
得服老。是不是。服老。奶奶说。怪不得我这身子上这么冷,这么冷。原来是霜降了。看来我得穿夹袄了。是不是。穿夹袄。
我看你得穿棉袄了。爷爷说。你说是不是?
奶奶知道爷爷又在取笑她了,扑哧笑了,说,我还穿棉鞋呢。我穿棉袄。穿棉袄。
爷爷说,你这句话没有是不是哩。
奶奶说,是不是你个头啊!快吃你的荷包蛋吧,一会要凉了,是不是?
我和爷爷吃了奶奶给打的荷包蛋,浑身便觉得有了一股热气,我也不觉得那么冷了。爷爷把白驹儿牵出院子,让我牵着,然后,他把犁和耙都放到排子车上,把排子车拉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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