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南有箕,北有斗
出了城门,沿着河谷而下,走了一天多,离顾行之的云中城越来越远。
第二天日色西沉时,云梦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夏五月,朔方的凉风里,景物似曾相似。旁边潺潺流淌的,分明是京城来云中时,胡把总告诉她的桑乾河。
平原上红火硕大的夕阳,余晖从她后背洒来,巨大的黑色阴影在她眼前展开——
这分明是东去的路。
顾行之对她说过,晋地表里山河,沿着桑乾河谷而下,沿途平坦无阻,过应州,很快就能离开云中一镇,至代州,渐行渐远。
前天顾行之离开前,她问他要往哪里去,威远卫在何处?顾行之说,就是出了城门,径直向西三百里。
这不是去见顾行之的路。
……
赵把总在前一辆车。休憩时,公事公办,冷言冷语,和她不多说话。
云梦拉着和她同乘的马夫媳妇:“这是往东的路吗?”
马夫媳妇茫然摇头,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出城,不认路。
云梦心中惊疑不定。这时,赵把总的车忽然停了,她的车跟着停住。
赵把总走下车,唤过随身一个骑马士卒,又牵来一匹马,吩咐士卒把马夫媳妇带回云中城的巡抚衙署。
云梦和马夫媳妇俱是不解,云梦大胆问:“把总,这是何故?”
赵把总面无表情道:“姑娘,你是从京城学士府私逃出来的。学士大人来信,捉拿你回去。现在已经出了云中城,顾行之去了威远卫,远水救不了近火,护不了你。姑娘还是跟我继续上路吧。”
这是图穷匕首见。
不待她回答,赵把总冷冷说:“你若肯就罢。若不肯,就把你丢在这野兽出没,贼人横行的河谷。别说抚台大人不会来寻你,就算来寻你,也早成一堆白骨了。”
云梦茫茫四顾,阒寂无人,自己的脚新伤,跑不了多远。只得答应赵把总的安排,马夫媳妇跟着士卒回云中城。她跟着赵把总,两辆马车往京城方向驶去。
身后的云中城和顾行之,离她越来越远……
他还在去威远卫的路上,等着回到云中城,带自己想爬哪座山爬哪座山吗?采凉山、昊天山、恒山、桃花山……
她在陆学士身前那么多年,再喜欢也是淡淡的,少女矜持。
可在顾行之面前,就是热切到连自己都惊讶,说着脸红心跳的话撩拨他。
……
元月在学士府第一次见到他,她一万个不情愿,他那么放肆,当着主人,把自己拉到怀里。
第二天陆学士让她去客邸见他,她妆容明媚却满心悲凉,预料到会发生什么。
出乎意料,他却什么都没做,和她认真地说话,抱住她过了一夜。他惯于骑射,刀剑不离身,在这陌生男子身边,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格外柔软滚烫,前所未有的,流水盈盈。不安和安宁交织。时而但愿他对自己冲动些,时而但愿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为她画的扇面小像,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他带着她骑马,在雪天爬上山巅……
想是上天知道她和他的缘分不过这几回,所以每次都热烈异常,容不得慢工细活,像是几个月就要把一辈子的爱燃烧。
……
她和他其实还是什么都没做,但这已经无关紧要。缰绳拉起,便是永诀。她会回到洛阳的学士府,陆学士若是还肯原谅她,就会打发她再跟别人。她明白她的身世是见不得光的,当不了任何人的正妻。顾行之这样的人,万中无一,她下回绝不会再有这种幸运,无非是遇到个潦草的人,过着潦草的后半生罢了。
顾行之可能会想她一阵子,也可能不会。不论如何,他总会娶妻生子,把自己这个过客忘得一干二净,偶尔想起,也不过是年少荒唐的风花雪月,给人生几分轻愁点缀,就像那个扇面小像里,雪中的一抹红色梅花瓣。
……
京城城里。陆学士在同僚府里用着晚膳,在灯火通明的高堂上,乐声嘈杂里,想起信件应该已经到王总督那里。
陆学士想,但愿王总督能把这件事办妥,把云梦送回。
她和顾行之应该早就什么都有过了,但陆学士不在意。回来以后,他不会再让她离开自己。陆学士自信,她喜欢的一直是他,始终没有顾行之什么事。
但她回来时,倘若肚里已经有了孩子怎么办?
陆学士不知怎的,蓦然想到这个可能。在高朋满座里,持觞的手忽然定在空中。
不妨,哪怕有了孩子,请大夫开个药方,不要便是。以后她和自己会有孩子。
陆学士释然展眉,继续饮酒。
……
顾行之记挂着回到云中城,日夜兼程赶路,到了威远卫,一下马,不及休息,就干净利落地忙碌起来。
他是悟性极高又勤于公务的人,初到云中,就对整个军镇各卫所迅速熟悉。虽然是第一次到威远卫,威远卫的地形、防备、人事等,他已了如指掌,很快抓住了要害,剖决如流,夜以继日整饬边务。
原来说要十天半月,才过了六天,顾行之就启程在回云中的路上,快马加鞭,还有一日就能抵达巡抚衙署,见到她。
沃田桑景晚,平野菜花春。边墙沿线,大片的金黄铺天盖地。
经过城外的军堡,顾行之跳下马,采摘几束小心地收在随时行囊里。
……
云梦的马车沿着桑乾河谷东去。
这几天,脚踝的伤渐渐好了,也能独自去河边取水梳洗。
她想着如何趁赵把总不备逃走。
赵把总平日跟着王总督鞍前马后,极尽谄媚,劳心劳力。难得远行,只带两名士卒骑马随行,十分逍遥。
虽然知道陆学士在京城等着,他也不放在心上,想着不过押解学士府出逃的人,并不紧急。
开始一二天走得快,后来,就走走停停,一天不过行进二三十里。
这边赵把总心情大好,云梦却度日如年。
赵把总和稳重厚道的胡把总天壤之别。赵把总先是直勾勾盯着她看,后来胆子更大,对她说:“你不过是学士府的逃妾。回到京城,学士大人定然饶不了你。你要是让我开心,我到时去学士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云梦不理睬,赵把总又皮笑肉不笑道:”这里没有旁人,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姑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把总是个酒色之徒,看到年轻貌美女子,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自己两个士卒无人知晓,胆气顿生。
本来,王总督先入为主,认定云梦是学士府私奔而来,陆学士写信令自己捉拿她回京城。
王总督对赵把总语焉不详,赵把总愈发料定她是学士府私逃的侍妾,回去就会遭扑杀,性命不保,死无对证,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云梦急中生智,冷笑:“赵把总,如果陆学士真的是饶不了我,预备把我带回去处死,直接让王总督在云中就地动手便是。何必多此一举,千里迢迢派你带我回都城?陆学士城府深重,定然不是这么简单了事,个中情由你何从知道?你就不怕回去陆学士见到我,我就算拼个死,也要告你对我不轨,玉石俱焚?”
赵把总闻言心惊,暂且不敢动手,却总是心痒难耐。他又想纵使自己如何,寻常女子失身后,回去怕失了宠爱,丢了清名,照样不敢说,也是有的。却不知这姑娘是何等性情?看着刚烈,并不似忍气吞声之人。
赵把总反复思量,举棋不定。下车休憩时,眼光总在她身上打转。
因此,云梦已经连续几日提心吊胆,晚上和衣而卧,不敢睡沉。
几天来,她已疲惫至极。赵把总的胆气越来越足,看她的目光,也越来越不怀好意,好像看唾手可得的羔羊。
半夜,她斜坐在车里,看着天上的星斗,在旷野,分外清晰,垂在四周。
她想起陆学士,想起顾行之。洛阳少女时分花下繁华,云中和顾行之的暧昧缠绵,在荒凉的桑乾河谷,夏夜的风里,都不真切地好像前生的梦。
如果到了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她就一跃入河,让清澈的水把自己带走,带到不可知的世界。流不去洛阳,也流不回云中,没有陆学士,没有顾行之。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自己的十八年,五岁家破人亡,在陆学士家过了难得的好时光。十八岁遇到顾行之,不管他是不是逢场作戏,她是真的无怨无悔爱过的。在连年战火的云中,看到无数生民流离,朝生暮死,她活到十八岁,不太短暂,也算过了一生。
星空在眼中模糊起来,连日不眠,她越来越疲惫,终于恍惚地和衣入睡了。
此时,赵把总却没有睡,多日的等待和纠结,欲念终于吞噬了惊惧。赵把总甚至觉得,哪怕自己真的到了京城被处死,一路尽情,不枉此生。
何况,他可以让她在快到京城时消失在这个世界,报“畏罪失足坠崖”。最多落个办事不力,王总督责罚一番,并无大碍。
赵把总壮起胆,拿起座下备用的一段缰绳,朝她的马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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