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试探
隆庆二十五年,十一月初八。
自薛怜卿围场受伤那日算起,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
昨日半夜,北风呼啸得欢快,镇国公府派人上门来递话:薛四姑娘醒了。今日一早,大雪不出意外地纷飞起来,薛怜卿坐在宝盖马车里,手上拿了个巴掌大的菱花镜,仔细照了照现在的脸。
细润如脂,粉光若腻,黛眉云鬓,素齿朱唇,红颜窈窕绝世微,无施胭脂亦倾城。
镜子里的人很美,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熟悉是因为这张脸薛怜卿认识,正是寄居在靖安侯府的表姑娘,何今夕。陌生是因为这张脸如今属于薛怜卿,准确地说,整个壳子原本都属于何今夕,只有芯子换成了薛怜卿。
薛怜卿放下小菱花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一个月前。
她还是靖安侯薛琅之女,薛家嫡出的四姑娘,货真价实的侯门千金。
直到她在皇家围场被流箭穿心。
薛怜卿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钻心的疼痛似乎还残留在那儿,如一阵阵潮水般汹涌而来,除此以外,脑子里边一片空白。
马车在镇国公府门前停了下来。
车把式低声提醒了一句:“表姑娘,快到了。”
薛怜卿连忙举起小镜子,学着何今夕的样子笑了一下。
“她”受伤后被留在镇国公府养伤,直至昨夜,才从昏迷中醒来。这期间,靖安侯夫妇无数次想要探望女儿,均遭到了楚莲见无情的拒绝。
楚莲见拒绝的理由很充分:一是不能打扰病人治伤,二是防止目击证人与外界串供。
这一次的围场事件并非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刺客针对的目标是太子殿下,处在刺杀现场附近的薛怜卿十分不幸地遭受了池鱼之殃。幸好楚莲见及时赶到,不仅救下太子,还将“她”带回了镇国公府医治。
太子遇刺一案兹事体大,天子龙颜大怒,责令大理寺协同锦衣卫、刑部合力侦办。楚莲见正是大理寺少卿,由他亲自看管目击证人,勉勉强强也说得过去。
车把式递了帖子给门房,门房早先得了吩咐,草草溜一眼帖子便引着马车进了二门。马车一路上不停,直驶到绮风斋前。
薛怜卿扶着春芽的手下了马车,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准备好的表情顷刻间支离破碎。
丫鬟春芽悄悄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听说镇国公世子脾气很好,表姑娘不必害怕。”
闻言,薛怜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这是冷得发抖,并不是因为害怕。
春芽瞧着她故作镇定的模样,暗暗在心里叹气。
平日里也不见四姑娘和表姑娘的关系有多好,怎生四姑娘醒来以后只记得表姑娘一人……
薛怜卿紧了紧身上的斗蓬,快步走进了绮风斋。
沉香暖阁里,地火龙烧得很旺,温暖如春,暖香怡人。
楚莲见闲闲地靠坐在太师椅上,单手撑着脸颊,斜飞的桃花眼上下打量一番薛怜卿,忽的,轻笑一声:“何姑娘,好久不见。”
眼前的男子,身姿风流,仪容秀丽,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清贵端方的气质。
薛怜卿心头一紧,面上不显地屈膝行礼。
按照她的设想,楚莲见应当不认识何今夕。何今夕平素里不爱出门,除了亲戚间的走动,几乎没有见过外男。
但,何今夕是京中出了名的大美人,楚莲见慕其名而见其人也不是不可能。
薛怜卿不敢随意接话,垂了垂头,假装羞涩。
楚莲见抬手指了指对面的玫瑰椅,以目示意她坐下。
薛怜卿立在原地踟蹰半晌,眉眼间添上几分忧色,细声细气地说:“舅舅和舅母很担心四表妹,我想先去瞧瞧她。”
她目前还没有弄清楚状况,一举一动都照着原身来最为稳妥。何今夕往日里就是这般小家子气,她自认为学得约莫有八分相似。
楚莲见微微抬眸,眼神中带上些许兴味:“此事不急,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何姑娘。”
语调不咸不淡,在念到“何”字时,似乎慢了半拍。
薛怜卿眼皮子陡然一跳,慢慢挪步过去,坐下,双手交叠在膝上,整个人看上去乖乖巧巧。
楚莲见嘴角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桌案。
和眼前的小姑娘比起来,那个赝品的演技实在是拙劣不堪。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肆意游走,好似在寻找着什么,末了定格在她清澈的眼眸。
她的双眸亮晶晶的,顾盼间神采熠熠。
一如往昔。
薛怜卿被他看得有几分心虚,拿指甲掐了下手心想让自己红一红脸,结果证明,脸红这件事也要讲究天赋。这一刻,她忽然很羡慕何今夕的柔弱天成。
既然脸蛋不争气,只能靠旁的来描补了。
薛怜卿抬手抿了抿头发,用极轻的声音道:“世子有什么想问的?”
楚莲见执起碧玉茶壶斟了一盏茶,推到薛怜卿面前,答非所问:“这是武夷莲花茶,我记得何姑娘喜欢。”
薛怜卿心里一咯噔。凭着她一个月以来的观察和研究,何今夕最喜欢的茶是庐山云雾,反倒是她自个儿最爱喝武夷莲花茶。
这,难道是巧合?
莲花的香味扑鼻而来,清新怡人,香远益清。
薛怜卿端起茶盏,小口啜饮起来,甘甜醇厚,滋味隽永。
楚莲见轻笑一声:“何姑娘果然很喜欢。”
薛怜卿小手一抖,险些跌了茶盏。
“果然”两个字,听起来有些诡异。还有他的笑,总觉得有几分嘲讽的意思在里头。
她顿时不高兴起来,咬了咬下唇,抬头看他:“世子想问什么?”
四目交汇之时,薛怜卿不禁看呆了下。
楚莲见天生一双桃花眼,眼角带着浅浅的红晕,眼底浮着淡淡的微光,柔情似水,摄人心魂。
她的脸颊不合时宜地染上了一层红晕。
楚莲见弯了弯嘴角,笑意清清浅浅:“据我所知,四姑娘与何姑娘交情不过尔尔。”
薛怜卿心中暗暗点头,她跟何今夕确实不熟。
如果那具身体里住着的仍旧是薛怜卿,那么她在失忆之后绝对不会记得何今夕。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她们两人极有可能互换了身体。
如此一来,就能解释“她”为何醒来以后什么都不记得。
因为“她”是何今夕。
十月初八那一日,何今夕不在围场,自然无从得知薛怜卿的遭遇。为了蒙混过关,假装失忆确实是一个好法子。
但,为什么不失忆得更彻底一点?
偏偏记得一个不怎么熟悉的“表姐”,不是摆明了惹人怀疑吗?
薛怜卿专心想着事情,眉头不知不觉间皱成了一团。
楚莲见心里忍俊不禁,手里的茶盏故意往桌上重重一搁:“何姑娘怎么解释?”
怎么解释你该去问何今夕好吗?
薛怜卿腹诽完,转瞬动容:“四表妹临行前一天说要为我猎一张狐狸皮,她一向言出必行,定是因此缘故,才会一直惦记着我。”
楚莲见挑了下眉。
“言出必行”之人说起谎来,当真是面不改色。
倏然间,楚莲见瞳孔一缩,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呼吸都跟着滞了一下。
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得冷飕飕的,薛怜卿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
那双勾人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清淡又疏离。
薛怜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生怕叫他看出来破绽。不知为何,她心里头冒出一个诡异的感觉来,坐在对面的这个人,他能够透过她的壳子俯视她的灵魂。
楚莲见懒洋洋地往后靠了靠,随意道:“何姑娘去瞧瞧四姑娘,回头再过来说话。”
听到前半句,薛怜卿如蒙大赦,立马站了起来,听到后半句,她耷拉下脑袋,闷闷地应了一声。
小丫鬟在前面领路。
绮风斋院子不算大,穿过抄手游廊,便能看见正面三间上房。东稍间与明间当中用一道落地花罩隔开,花罩上挂了葱绿色的洒花软帘。
薛怜卿掀开帘子,一股淡淡的药香钻入鼻尖。
何今夕半卧在床榻之上,手里端着药碗,一见人进来,药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碎了。
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薛怜卿:“你你你……你怎么……”
倏地,何今夕顿了下:“你是谁?”
薛怜卿倒吸一口冷气,两只小手忍不住握成了拳头。
楚莲见这个大骗子!
谎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实际上是在试探她跟何今夕的反应。亏她方才演戏演得那么认真,他在心里指不定怎么笑话她呢!
但,楚莲见是怎么看出来的?
思及此,她不禁瞄了何今夕一眼。
脸还是跟以前一样,标准的娃娃脸,圆圆白白的,清纯又可爱。只是,那眉梢眼角间多出来的风情,纵使不开口述说,依然晃了人的眼。
在她的目光下,何今夕瑟缩了下。
双颊绯红,双瞳剪水,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薛怜卿瞧着“她”浑身上下一股小家子气,彻底认清了现实。
“她”不再是她。
周围站了一圈丫鬟,不是好好说话的地方。
薛怜卿顺着何今夕的话头表明了“身份”,随口安抚了她几句,尔后起身告辞。
“四表妹好好保重身子,舅舅、舅母还有我,都等着你回来。”
何今夕点了点头,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块用素帕包裹的血玉,怯生生地望着她:“见不着人,见见物也是好的,表姐把这块玉带回去。”
薛怜卿点点头,接了东西放在袖子里。
她撩开帘子,深吸一口气,疾步走了出去。
接下来,还有一场仗要打。
暖阁里,暖意融融,暖香暧暧。
楚莲见似笑非笑地望向薛怜卿,薄唇轻启:“好久不见,薛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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