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白夜
手机发出嗡响。
倒计时结束, 数字归零。闹钟一迭一迭的振,烟火一声一声的绽。
杜窈被程京闻抱在怀里,思绪很空。脸颊贴在他的颈侧, 传来温度,滚烫。有力又急促的脉搏跳动, 暗合上他呼吸的频率。打在耳根, 一阵炽热的微潮, 泛滥喷薄的情绪。
他张口。
是重复地喃喃。声音喑哑, 被一股灼人的湿汽裹挟, 抵在耳根。
发痒。
“……窈窈,我爱你。”
她赢了。
可是并不高兴。身上发抖, 眼泪不住地掉。洇湿在他黑色的毛呢大衣上,消失,化成更浓重的颜色。
手指无力地一松。
包与手机摔在植绒地毯上,吸音。只来得及发出很沉闷的一道动静。
她才终于回神。
“我不喜欢你。”
杜窈哽咽地举起手,用尽全力地去推他——纹丝不动。便握起拳, 使劲地砸他的脊骨, 肩背。脚也狠狠地踢他,踩他,半点没有留情。听见他的闷哼, 依旧不停手。
“我讨厌死你了,”她哭得抽抽搭搭, “程京闻,我恨你。我讨厌你——你是我全世界最讨厌的人了!”
“可是, ”他说, “杜窈, 我爱你。你是我全世界唯一爱的人。”
好深情的话。
少见的直不避讳, 一遍一遍地讲。验证似的,几乎要把心肺剖出来予她。
杜窈眼泪更是决堤。
“你胡说,”她抽噎一声,“胡说八道!”
小姑娘又红又清软的眼儿瞪向他,像在质问一位十恶不赦的坏人。
程京闻去拭她的泪水。
“我不会对你说这种谎。”
“怎么证明?”
“你来决定。”他叹一声,“窈窈,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做。”
骗子。
她问:“是么?”
“嗯。”
“那我要你从这里跳下去,”杜窈吸吸鼻子。赌气似的伸手,一指走廊的窗口,“你能吗?”
三楼。
程京闻顺她的指尖回望,“这里?”
“对,”杜窈以为他是迟疑。声儿里的哭腔又发起颤,“程京闻,你这个骗子……漂亮话谁都会说,你……”
“窈窈,”他转回头,“我跳下去,你会高兴吗?”
“会。”
“好。”
于是程京闻真的松开了她。
转身,毛呢粗轧的衣角蹭过杜窈冰凉的指尖,掀起瑟瑟的一阵气流。
她游魂似的也跟了上去。
看他推开窗户。
薄寒的月光与干涩的风一并吹来,把杜窈细软的发拨到耳后。
心里却很平静。
只是做做样子——不是皮肉与水泥路面真的交接,都是挂在口头虚言。
骗子要上绞刑台。
程京闻踩上窗台。
灰黑色的影子遮蔽视野,甚至把清朗的月色都挡住。
杜窈怔怔地看。
直到一股衣摆掀起的风,打在她的眼里。情景似乎倍速放慢——月光一点一点重现,灰黑色的影一点一点下落。
生理反应的尖叫被扼在嗓子里。
回过神,杜窈已经扯着他的腰,一齐摔回走廊里。头撞到地,肋骨与胃还有硌压过窗槛钝钝的痛。
才歇的眼泪又崩溃地破闸。
“你发什么疯啊——程京闻,你是不是有病啊?”
“窈窈。”
他直起身。也把杜窈抱起来,小姑娘浑身都在发抖,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于是他心里也疼,亲了亲她湿漉漉的眼。
“我没有说谎。”
杜窈一抽一抽地吸气儿。哭得缺氧,已经没有精力搭理他的话。
程京闻便打横抱起她。
捡起门口的包与手机,开了门。把小姑娘先放在吧台上,转身上锁,才去桌上拿了抽纸,去给她擦眼泪。
被一张哭成花猫的小脸别开。手里的纸也被她扯走,胡乱地蹭了蹭。
讲话已经有气无力。
“我要喝水。”
“好。”
程京闻去烧了一杯温水。
递过去,看她一口气喝完。嘴唇微呶,润润的红。
“还要么?”
“不要了。”
于是,屋里陷入短暂的沉寂。
杜窈把杯子放在一旁。手垂在身侧,搭在吧台的边沿。
“你刚才……”
“你在害怕么?”他冷不防问。
“是你太不可理喻了。”
“可是,”他不解,“你会高兴,也可以证明我没说谎。是一件好事。”
“你看我现在高兴吗?”
“……对不起。”
他缄默一会。
又艰涩地张口,“但是,窈窈。我就是这样——你可以随时要走我的命。真正意义上。”
从七岁起。
他是由她赋予的新生,命也自然由她掌控。
杜窈略是茫然,“你在说什么……”
“你应该不记得了。”
他低头,深吸一口气。手撑在她腿的两侧,离近。
“小时候,我在南城住过一段时间。大家都不喜欢我。好像,我的存在对于所有人都是一个负担——我死或许才能让大家高兴。毕竟,没有人要我活,也没有人希望我活。我也……没有还死乞白赖留在这个世界的意义。”
“所以,为什么不离开呢?”
“可是我要解脱的时候——大家要解脱的时候,你又来了。”
他把杜窈抱下吧台。
“一开始觉得挺烦。哪里来的富家小姑娘,天天找我取乐?想要凶走你,也偏偏不买账。还说我的眼睛好看……只有你这样说过。真奇怪——你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却一点都不一样。明明,他们从来都以此为耻。”
杜窈乖乖趴在他怀里。由程京闻把她抱到沙发上,安静地听。
“是你说,以后不会再苦了。还要带我去看海——于是,我好像又有活下去的意义了。至少,要活到看海那一天,对吧?”
“窈窈,”他说,“七岁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为你而活。”-
除夕夜里爆竹声不歇一刻。
杜窈有些走神。
一时去听除岁的花炮声,一时去听耳边喃喃似的告解。
“……你又在骗人。”她低着头,闷闷不乐的声音自他胸口响起,“既然都要把命给我了,怎么我想听的三个字,这么晚才说?”
程京闻的手去抚她的脑袋。
明晰的指骨被几缕乌顺的发丝儿缠上,贴在手背的青筋上。
他没有直答杜窈的问题。
“你不是一直好奇崇湖墓园里有什么吗?”
“……你说呀。”
“我买了一口空墓。”
“嗯?”
“里面放棺材的地方,也是空的。恰好,能躺一个人。”
他讲到这里,语气顿涩一下。
“你知道的。人死以前,有几秒钟来回溯这一辈子的过去。重新生一遭,再离世。”
发里的手轻轻地颤。
“窈窈,你不在的四年里,我每天都很想你——但是有时候,总会不可抗地遗忘一些过去的事。很小的事。譬如一起写过的试卷,放课后去的文具店,你以前很喜欢的奶茶搭配……我总是有时候,不能立刻记起来。”
屋里只亮了门口的灯。
昏昏嗳嗳的淡青色,在地上朦朦胧一团,衍不进卧室更深处。
程京闻的神情也湮在阒黑里。
杜窈望不清。
只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也在轻微地发抖。像海里一叶绝望的扁舟。
她下意识去抱住他。
心里很酸软。小声,“程京闻……这么小的事,没有必要记得。”
“可是我不想忘。”他喃喃,“我不能忘,也不该忘……但是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不过没关系,我还有方法。”
“躺在窄窄的坟墓里,其实不太舒服。很闷,很压抑。两分钟以后,会开始缺氧,头晕。不过还好,我一般在第四分钟就会看见你——过去,每一天。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得历历在目……你看,的确是一个好方法。甚至死亡也并不变得可怖……至少我是死在和你的梦里。”
卧室里寂静得落针可闻。
只有他呓语似的讲述。一顿,又顷刻变成平复心绪的喘息。
半晌。
“你说的其实不错——我是疯了。”
他突然伸手,手臂死死地压住她癯削的肩胛骨,按进怀里。
无声地,厌弃的笑。
话艰涩地从喉咙挤出,一字一顿。
“公主,我发疯地爱您。”
“但是我不敢讲。太沉,太重。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要是知道,会害怕我,远离我……那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公主,我做不到。”
空气里濡起一片颤栗的潮瑟。
“……可是你也等不了。我知道,让你一直等,已经很过分了。还又惹你生气——我在改了,公主……我不想结束。今年的新年快乐,我是第一个跟你说的。对吧?”
怀里已经缄默良久。
程京闻察觉到,心里有一些空茫。他只能无措地抱紧她,好捉留再久一刻。
墙上时钟的指针一格一格的转。
直到屋外烟火与鞭炮声都彻底消停,世界万籁俱静。
他终于再开口。
敲冰碎玉的声线,嘶哑。沾拂上绝望的嗓音,在午夜,沉得叫人心寂。
“公主……你会害怕我吗?”
依旧没有回应。
他眼底已经一片猩红。
像街上路人手里的烟,明灭。聚上好一段灰,要熄了。
他又惶惶地问。
“公主,您还能爱我吗?”
再一次垂青卑劣的信徒,再一次赋予他新生,再一次引导他走出黑暗。
无声的气流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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