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白夜
小猫。
一个极富遐思的称呼。
程京闻以前也会这样叫她。
在更亲密的环境里。揽在怀里, 轻轻咬她的嘴唇。是哄她的语气。
杜窈再多的抵抗都轻易沦陷。
旖旎的场景与窸窣的低喃一并从记忆里翻起,在耳边萦绕。
小猫。
小猫。
小猫……
停——!
杜窈脸烫得像一把在灶上尖叫吐热气的水壶。
把脑袋一低,埋下去, 企图打消脑海里这些出格的画面。
无知觉还贴在程京闻的怀里。
直到鼻尖贴上的胸膛轻微的一振,头顶浮起一声迫问似的气音。
“嗯?”
杜窈触电似的松开攥住他衣服的手。
后退两步, 浑身发烧似的烫。
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来帮一天忙。”
“来苏城干什么?”
“旅游。”她小声。
“知道我在这, ”他审视, “不告诉我?”
杜窈佯装镇定, 反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轻嗤,“小没良心。”
杜窈不喜欢这个词。常宁总叫她小白眼狼, 有相同的意思。
“我怎么没良心了?”
“是谁前天哭哭啼啼打来电话,”程京闻睨她一眼,“才订了机票要回去。你挺好,一声不吭来苏城,旅游?”
原来为了她还提早返京。
杜窈顿时没了底气。心里甜, 嘴里的声音也软下去, “你也没和我说呀。”
“谁知道你自我调节这么快?”
杜窈噎一下。
没办法开口告诉程京闻——其实是因为她很想他,才来苏城。
哼了一声。
还要说话,里间的门被推开。
周延走出来。
大概是听见她刚才短促的一声惊呼, 以为是出了意外,“怎么了……这位是?”
他话尾一顿。
视线不由与杜窈身边离得很近的男人直撞在空中。立刻, 火星四迸。
上位者的气场。
极强的攻击性朝他袭来。周延回看,余光觑见他手里握紧的那条猫尾巴。
神色一怔, 即刻败下阵来。
杜窈眨了下眼。
没察觉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打过, 介绍, “这是我高中同学。”
身后立刻一声轻哂。
语气不咸不淡, “这关系真是难为你了。”
杜窈没跟腔。
其实不太知道由她来介绍程京闻要说什么身份——朋友太奇怪,前男友更是不可能讲出口。思来想去,还是隔一层同学身份比较合适。
周延走上前,“也要和我们一起去聚餐吗?”
他特意咬重也字。
言下之意把杜窈已经囊括在内,店里只有程京闻一个外人。
程京闻低下头看杜窈,“你要去聚餐?”
两个疑问句砸在她头上。
杜窈还在犹豫,裙摆后面的猫尾巴被人威胁似的扯了两下。
顿时,“……我还是不去了。”
周延看她,“不是说好了吗?”
“我挺累的啦,”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是想回去休息。”
“好,”他没再阻拦,“加一下微信吧。今天多亏了你,分红是说好的。”
周延说的诚恳。
杜窈没有拒绝,与他加过微信。再说两句,便去换衣间把衣服脱了。
道过别,跟程京闻一起离开。
铅灰夜色,路边三两盏白得晃眼的灯。
光晕晃晃,把砖石路上两道并排前行的漆黑影子扯在一块。很近。
杜窈在身前两手拎着包,小羊皮面一搭一搭儿地打着她的膝盖。
“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
程京闻还在思索。
忽地,话一顿,“你手怎么了?”
一低眼,看见她细白的左手腕上隐约一道可怖的深紫淤痕,还肿。
杜窈几乎忘了。
“没什么,”她说,“被孟砚白抓的。”
“没上药?”他眉心蹙起。
“已经不疼了。”
程京闻看她一会。
伸手,不轻不重去捏。才碰上,杜窈便不及防吃痛一下,疼得眼泪差点掉出来。
他轻嗤,“不疼?”
杜窈吸吸鼻子,瞪他,“哪有你这样的。”
“你自己说的。”
“没让你捏。”
“验证一下不行?”
“不行!”
吵吵闹闹地走到一家药店前。
程京闻拎几盒药走出来。
不见人。
再一转头,看见马路对面一炉卖烤白薯的推车。杜窈站在边上,乌亮的眼儿好奇地往炉里看,又被飘出来的白烟呛到,皱起鼻子往后退几步,咳嗽。招来老板一阵笑。走的时候,多送了她一块糖烧饼。
杜窈总是很招喜欢。
叔伯长辈到路边摊贩的老板,更遑论同岁还年轻的男生。
以前偶尔遇见过,她与家里要求相看的对象走在一起的场景。
即便是礼貌客气的笑与动作。
程京闻心里也很不悦——
或者换一个词,嫉妒。他嫉妒得发狂。
因为一个不能选择的出身。
他不能正大光明地和喜欢的姑娘走在街上,甚至要装得比陌生人还生分。
程京闻心里一躁。
不由记起才来咖啡店。
隔一层玻璃,看见杜窈趴在吧台上,朝一位黑框眼镜的男生甜甜地笑。
举止亲昵。
但是他现在依旧没有立场可以管。
他只能等到公主愿意重新地垂青,重新地开始,重新地——捡起他。
占有与被占有的渴望在身体里叫嚣。
既是他的小猫。
也是他的公主。
希望她时时刻刻只待在自己身边,又不敢僭越左右她的想法。
两种相悖的情绪对峙,几乎要把他扯得四分五裂。
“你怎么了?”
软绵绵一声叫他回神。
杜窈挺担忧一张小脸仰起来看他。
细白的手指上挂了两只塑料袋,递了其中一袋到他面前。
“给你。”
里面两只烧饼。
她又补充一句,“咸的。”
程京闻捏了下眉心。
接过,“没事。你住哪?”
“原莺家里。”
他把药递给她,“我送你回去。”
杜窈一愣,“回去?”
“嗯,”他破天荒没捉她语气里很明显的失落来哂两句,“已经很晚了。”
杜窈下意识咬住嘴唇。
“我还……没涂药。”手上的塑料袋勒得指腹发红,她小声,“回去会忘。”
一个拙劣的小谎。
程京闻似乎没听出来,“找家便利店坐下,我等你涂完。”
“好。”杜窈松口气。
午夜的风吹进骨子里的湿冷。
杜窈在路上小口咬完了手里的烤白薯,掌心与胃里都是熨帖的暖。
抬头去看程京闻。
塑料袋一直挂在他的指间,没动。眉眼薄薄一片清寒,似乎情绪不高。
见到她还不高兴吗?
杜窈噘了下嘴。
扯扯他的衣摆,“怎么了?”
“没怎么。”
“嘁,”她说话也不客气了,“你脸都快拉到地上去了。”
程京闻神色稍顿。
捏了下眉心,“没有,太累了。”
“那你休息吧,”这种敷衍的话,杜窈一听就有些来气,“我自己回去。”
“不是还要涂药吗?”
“不用你陪。”
杜窈怄气。
他以前也没这么木头。话都暗示成这样,还是听不懂——
或许他没这么想和她待在一起。
至少不比她想得强烈。
愈想愈发委屈。杜窈一抽鼻尖,“你这么累,还来找我干什么?”
程京闻答不上来。
在商场上让对手心惧的冷静与沉着顷刻全失。看向小姑娘要泛红的眼眶,似乎又回到七八岁的年纪,束手无措。
手臂抬起。
掌心在她的头顶停了一会儿,一叹,不轻不重地落下去。揉了揉。
“没有。”
他不知道在否定什么,又重复一遍,“没有。”
杜窈脑袋一沉。
视野压下去一点,恰好,能对上程京闻温和又无奈的眼神。
倒映天上一轮完满的圆月。
轻而易举地把少女的心事与情愫亮得一干二净,收进眼底。
她脸一烫,急急低下眼。
心里却莫名轻快一些,“快走吧。”-
便利店的灯荧荧的白。
把手上的伤痕照得更清晰可怖。很深的淤紫,周围泛红,略肿。
程京闻拧起眉,“没找医生看?”
“还好啦,”杜窈说,“看着可怕,其实就是紫了一片。”
他脸沉下去一点。
从塑料袋里拿了药,看过说明,去瓶子里挑了乳白色的药膏。
动作很轻,仔细地铺在淤痕上。
杜窈不由蜷了一下手指。
“痛?”
“……嗯。”
她的肩膀拢起,轻轻地颤。
撒谎了。
她根本受不住他这样温柔的触碰。
程京闻的手指很长。
又瘦,于是骨节分明,筋络清晰。与网上一些手控分享的图不相上下。
这样一双手沾了白色膏脂。
在她的肌肤上轻轻地打转,隔一层黏腻油润的药膏。
杜窈敏感得要命。
一阵一阵发麻的过电感从皮肉递进跳动的动脉,冲撞进她的神经。
鞋里的脚趾微蜷,抓紧雪地靴里的绒。
紧抿的嘴唇还是漏出一声轻哼。
她立刻羞得把头低下去。
程京闻倒是一蹙眉,正正经经问,“还疼?”
杜窈慌促点头。
“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程京闻没松手。
指腹更轻地揉了揉,“这样可以吗?”
药应该半干。
他指腹上一点薄茧的微砺感也更清晰。轻轻碰上软嫩的肌肤,杜窈觉得痒。
浑身都痒。
她把手抽回来,“我自己来。”
“也行。”
程京闻以为她还是嫌疼,把药递给她。
“涂完这个,把膏药贴一圈。”
“噢,”杜窈看一眼,像大号的创口贴。顿时不大情愿,“……好丑。”
“手上紫一圈也没见你嫌弃。”
杜窈噘噘嘴,说不过他。
草草把药涂了,被逼着把药布缠在手腕上。隐约发热。
“好了,”程京闻看一眼时间,“走吧。”
杜窈一急,“等一下!”
“怎么了?”
“……我想吃份关东煮。”她急中生智。
程京闻轻哂,“还吃?”
“我干一天活了嘛。”
杜窈心虚地跳下座椅。去收银台点单,再加了两串保温柜里的鸡肉串。
其实已经饱了。
但是能和他坐在便利店里消磨时间,也很好-
时针转过中轴。
杜窈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脸差点砸进关东煮已经冷掉的汤里。
忙了一天。
身体已经疲倦,用下拉的眼皮发出休息的申请。
程京闻拍一下她脑袋,“走了。”
“还没吃完……”
她迷迷糊糊地拿竹签敲了敲纸杯。
程京闻叹口气。
伸手接过竹签,把里头还剩的几只福袋和海带两三下解决。
替她拎起包,“走了。”
“……噢。”
原莺家离咖啡店很近。
步行只要十分钟。两个人便没有打车,在清冷的街上慢慢地走。
一阵风过。
月光与树影摇晃窸窣。
杜窈的睡意被驱走大半。
眨一下眼睛,盯着步伐一致的两双鞋尖儿看了一会。
“你什么时候回上京?”
“明天的飞机。”他偏头,“你呢?”
“……我也。”
“哪一班?”
杜窈压根没看过航班。
不知道时刻,也不知道班次。最重要的,不知道程京闻坐哪一班。
硬着头皮瞎报,“下午的那班。”
空气里安静一刻。
杜窈的心脏不安的跳动。
不禁胡思乱想自己是否猜错了,还是根本没有这一班——程京闻要拆穿她的谎话。
漫长的等待。
“好巧,”她终于听见程京闻慢条斯理地开口,“我也是那一班。”
猜对了。
杜窈心里雀跃。
脸上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佯装不经意地提一句,“那你走的时候叫我。”
“好。”他停下脚步,“到了。”
杜窈抬起视线。
一幢捎院子的独门小楼。廊下摆了几只大筛子,靠近,有清淡的茶味。
是到了。
心里顿时有一些失落,“那我走了。”
“嗯,明天来接你。”
杜窈从他手里接过包和药。
虚虚地碰到他指尖的温凉,指腹的茧。下意识把包柄攥得更紧一些。
她不想分开。
“再见。”
“晚安。”
杜窈低着脑袋走到门廊下,揿亮壁灯。打开包,找钥匙。
其实就放在夹层里。
但是她埋着头,胡乱地翻了很久。直到口红与粉饼,餐巾纸与钱包杂乱地堆在一起。像她的心情,乱糟糟的。
她不想离开。
手指隔一层包里的小羊皮内衬,轻轻摸过钥匙微微凸起的形状。
杜窈咬了下嘴唇。
片刻,移开手。回头,眼里一点慌乱,“怎么办……我好像把钥匙落在咖啡店里了。”
程京闻还在院门口等她进去。
手里刚燃上一支烟,火星明灭里飘起一股青蓝色的灰。
闻言,“门铃?”
“这么晚,”她看一眼漆黑的屋里,“他们一定都睡了。”
又扭头回看他,“怎么办呀?”
小姑娘可怜巴巴地拿手指绞着毛衣的边,乌亮的眼睛直直地瞅他。
似乎真的没有办法。
很无助,很愧疚。也很慌措地注视他,向他求助。
像一只流浪的小猫没有去处。
程京闻默然注视她。
片刻,烟往地上一扔,被鞋碾灭。唇边一个极淡的弧度。
“走吧,”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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