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白夜
小周反应迅速地关上了门。
把还在结结巴巴解释的女孩往后一扯, “我来说。这些花的确是那位先生下午要求我们摆的——明确强调不要告诉您。的确是我们的失职,钱不会再要,也恳求您不要说破。”
长篇的话讲完。
小周松了口气, 又紧张地去看盥洗池边上的姑娘。
起先还懵地听着。
片刻,明亮的杏眼弯成一泓月牙。
淡粉的鼻尖翘了翘, 像一只栽进猫薄荷堆里的小猫, 发丝尖儿都生动明快起来。
目光盈盈地望过来, 压了一室的光。
小周看愣了一下。
“能不能仔细跟我说一说呀, ”姑娘笑, “我可以出双倍的价。”
她讲话声很糯。
后几个咬字的发音黏一点儿,像刚化的麦芽糖, 并不过分的腻。
反倒,软进人心里。
与这张脸很相得益彰。叫人看一看,听一听,便会失去戒备心。
小周也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好。”
事无巨细地全盘交代。
姑娘半倚在墙边, 垂顺的发搭过肩膀。很认真地听, 眼神既温柔又明快。
小周目光无意识与她碰上。
心脏骤然空了一拍,说话声也停顿下来。直到姑娘抬起眼儿,才接上一句。
“……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好, ”姑娘站直,“谢谢你呀。微信收款码给我一下吧, 我把……”
“不用。”他仓促摆一下手。
“哎,”她眨下眼, “刚才说好的——你不好意思啦?”
似乎心思被揭破。小周干咽一下喉咙, 想要说点什么。
身后的门被人不轻不重敲了两下。
“杜窈, ”紧接着, 男人沉冷的嗓音隔一扇无机质的铁门传进来,“你在吗?”
“在呀,马上来。”
她糯糯地应一声。
乌亮的眼儿又望过来,小周赶忙再摆摆手示意真的不用转账。
杜窈只好点点头,出去了。
程京闻在门外咬一只烟。
抱臂,肩膀抵在墙边。灰蓝的眼往推开的门里扫一眼,不咸不淡,“好热闹。”
杜窈睫毛上下翕动两回。
还没开口,便听见程京闻说,“回去吧。”
“嗯?”她一怔。
“不是不想看了么,”他淡声,“走吧。我送你去回去。”
程京闻面上没什么情绪。
伸手,把烟从嘴里取出来。牙关一端咬下深深一道痕。
杜窈心里却很软。
悄悄攥住他的袖子,晃了晃。声音的调儿都与嘴角一起上翘。
“没有呀,我现在想看了。”
“已经放过十五分钟了,”他又往门标上望一眼,“要是想和人聊天,可以去大厅。”
才记起自己是在洗手间。
杜窈眼角略弯,“没有,他们是进来拆花的——好可惜。”
“可惜什么?”
“还挺好看的,”她说,“拆了可惜。”
“刚才不是还嫌丑么?”
“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嘛。”
杜窈踮着脚尖儿转一圈——
这会儿。
到处都是属于她的三束卡萨布兰卡与满天星,不是别人用剩下的过期品。
只予于她的永不磨灭的爱。
心情放晴。
杜窈小声哼着不成调的歌去碰了碰墙边一束百合。花瓣温凉柔软,略潮。
其实仔细想。
哪里有真花放置两天,还能新鲜地挂上露水,枝叶翠绿。
飘上一个坏心思。
故作不明白地去看程京闻,“好奇怪。这花怎么摆了几天都这么新鲜?”
“假花。”他瞥一眼。
杜窈忍笑。睁大乌亮的眼,很据理力争的模样,“才不是,明明是真花。”
她的视线一直停在他脸上。
于是清晰地捉见程京闻神情里一闪而逝的不自然。
“你还关心起别人的花了?”
“保存得这么好,”她使劲儿压下去要笑出声的冲动。噘起嘴,佯装反驳,“当然要去问一问工作人员怎么做到的。”
程京闻眉心一跳。
“你是来看电影还是逛花展的?”
杜窈不捉弄他了,笑嘻嘻,“那还是回去看电影吧。”
并排走在黑色的植绒地毯上。
来时又昏又刺的灯光,再看,又柔又和,似圆月的晕。
把两道影子拽长,淡淡的灰。
程京闻问她,“怎么心情不好?”
“下雨,”杜窈抱怨,“我讨厌下雨天。都怪你,周六就是晴天。”
程京闻神色稍顿。
是他忘了。
从前杜窈在雨天几乎不出门。偶尔撞上考试,即便选补考也绝不拖着包去学校,走那几步路,受鞋袜沾湿的不舒服劲儿。娇气得要命。
“但是——”
她拉住程京闻的衣袖。
凑近,身后有猫尾儿似的在晃,“看一看漂亮的花心情就好很多啦。”-
回到放映厅。
荧幕上正抵达盖茨比与茜的第一次相见的场景。在曼哈顿街头一场车上,刚结束拍摄三回亲吻的镜头。
杜窈坐回位置里。记起刚才说过花丑,摆放杂乱像暴发户。
有些懊悔。
以前南城里的鄙视链从祖上历史下至文财底蕴,暴发户是最不被人瞧起的一级。
程京闻小时候被欺负。
几个小孩边打他边笑嘻嘻地唱:“暴发户,私生种,泥巴地里的小孬狗——”
刚才这样说,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她丧气地叹一声。
边上的人问,“怎么了?”
“我刚刚说话……是不是有点过分?”
杜窈抿了抿嘴唇。
仗他还不知道被揭穿了,借这事道歉,“求婚现场的布置,我竟然说很暴发户——太不礼貌了。”
他淡声:“你说的没错。”
杜窈一愣。
“在电影院里摆满花,”他轻哂,“格格不入。是不是又奇怪又可笑?”
“没有……”
“亏你还是学设计的。”
杜窈呼吸一窒。
不明白程京闻话语里突如其来的攻击性是为什么——或许是被她的话伤到了。
这样亮出尖刺与獠牙。
像从前逼退那些为他好,为他说话的人的模样。
为什么?
杜窈放空片刻。不由想起贺知宴曾经说过他自卑。
那会儿她没信。
一个荒唐的形容词——从前没有出现在他身上过,现在也不可能。
认识程京闻的人予他评价最多的便是胜券在握的自信。
大学一场辩论赛可见一斑。
那天杜窈本来不感兴趣,要回家。听说程京闻临时替上了场才去看一眼。
跨年级的比赛。
大一并不占优。刚从高中象牙塔里出来的学生,从已经油滑的大三大四手里占不到好处。当时一二辩被对方近乎压着打,所有人都认为要输——
直到程京闻站起身。
焦灼的气氛似乎独独避开了他。沉冷的嗓音不徐不疾地反击,把对面所有的漏洞与诡辩尽数指出,再提出己方论点新的逻辑链,当场扳回了比票。
这一场,学校近半的女生都丢了心。
便是在学校已经足够出色。
更遑论商场风云,杜窈听过无数人讲他手腕如何雷霆,翻身建起成悦。
——这样的人怎么自卑?
杜窈托起下巴。
眼睛对向荧幕,余光悄悄注视左边的人。心里在想贺知宴的话——
“他对你很自卑。这样的人,总会把一段感情搅糟。”
对她很自卑。
或许有迹可循。
只敢装醉去亲她,只敢趁她睡着去讲心里话。想送她花,也要加冠一个别的名头。
似乎怕被她发现。
……为什么呀?
杜窈心里酸软。
记起小时候她随口一提发卡丢了,程京闻也是嘴上不说,半夜真的去给她找了。
只是那会儿他掩饰得还不够好。
疲倦的脸与浑身的灰,把一只小熊发卡递给她,“你真的笨死了。就在树底下,我一看就看见了。”
还小的杜窈一下揭穿他,“胡说,你明明凌晨四点还在找。”
“我没有。”他矢口否认。
杜窈一下急了,“你就有,我拍了照!”
当时他的脸上少见地浮起恼怒,一推她,“你有病吗?”
杜窈愣愣地抱着手机站在原地。
不明白为什么对人好的事情讲出来,他这样生气。
……可能感觉被冒犯了吧。
于是想,明天去给他道歉。
等来的却是不告而别——
程京闻离开了南城。
杜窈有点难过。
可能他真不太喜欢她,于是连道别也厌憎。与她一块玩,只是迫慑于她的死缠烂打。
不过听程家父母说是去了海滨城市念书,也替他高兴。不用她带,就能日日见到辽阔的海与自由的鸥鸟。
杜窈没去找过他。
怕他嫌烦,不敢轻易打搅他平静的生活。可是偶尔旅行去海边,又想,程京闻是否也与她看过同一片海?
那会儿漂流瓶很流行。
于是杜窈便去找了个真玻璃瓶。趴在沙滩边,垫在掌心里,写了很多话。
卷成细细一条,系上缎带,塞进窄窄的瓶口,扔进了翻涌的海水里。
告诉他——
离开的这几年里,一直都很想他。
以及。
他们还没分手,不许与别的小姑娘好-
荧幕的光变作暗暗的灰蓝。
盖茨比发现女朋友艾什莉上了影视明星的车,失意地走在曼哈顿街头。
杜窈把思绪回笼。
想重新专注地投入电影,左边却递来一张白色的纸巾。
“怎么又哭了?”他声音里有叹。
“我才没……”
杜窈这时才察觉脸上湿湿一片。
慌促地拿纸擦过,“都怪你。”
“我怎么了?”
“你刚刚语气好烂。”
“……对不起。”他顿一顿。
杜窈把纸揉成团,去接先前的对话。
“我不觉得电影院摆花很奇怪。”
她转过头,荧幕上变换的光恍恍的昏嗳,勾过程京闻的侧脸。
一切模糊。
放映厅太暗。
杜窈看不真切他眼里的情绪。
大概,有些茫然与困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执拗这个话题。
“因为是给喜欢的人准备的。”
她的手肘抵在中间横亘的一柄扶手上,托起腮,拿上眼睑看他。
“——所以无论是什么东西,都是很宝贵的一份真心。怎么会奇怪?”
程京闻一怔。
下意识,“是吗?”
话脱口,才反应有些不妥。
但是杜窈似乎并没有注意。
微微睁大一双眼,像夜里一颗明亮的星子。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对呀。”
“好。”-
这一场电影结束以后杜窈一周都没再见到程京闻。
直到江柔新戏杀青。
回家时一点关于他的消息,“程哥前几天来和我们一起吃了杀青宴——”
不忘笑她,“你想他啦?”
以往杜窈势必一口否决。
可是今天——
“嗯啊。”她答得理直气壮。
于是得到肯定答复的江柔手里的菜刀一下砸在了木案板上。
很惊慌:“小窈,我是不是失聪了?”
“是的,”杜窈配合她演,痛心疾首地扶住她的胳膊,“请您节哀。我们这里有德国进口的n2tx助听器……”
“停。”江柔做一个收的手势。
杜窈笑嘻嘻,“少见,你喊什么停?”
“我不关心我的耳朵,我只关心你是不是和程哥复合了。”
“没呀,”她说,“早得很呢。”
“你刚才说想他……”
“对呀,想他了。”杜窈唉声抱住沙发上的枕头,“怎么还不来追我?”
语气很平静。
好像在说“今天喝了八杯水”一样的语气。
江柔瞳孔地震,“追……追你?”
杜窈一拍沙发,“来,小间谍。你要的听故事时间到了。”
“我才不是间谍,”江柔顿时声明,“我跟他已经势不两立了——他这个收了钱不要朋友的人。”
杜窈把这几天的事讲给她听。
江柔津津有味地听完。评价:“别想了,程哥肯定不可能先表白。”
“他会的。”杜窈笃定。
“你是不知道——”没了情义,江柔毫不留情地卖了程京闻,“你在国外那几年,程哥去找过你很多次。每回到你家门口或者公司底下,就都干站着半天,留了礼物就走。”
“啊?”
杜窈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个不及防的消息放出,似乎陨石坠海,彗星拽尾。
惊涛骇浪重重拍上她空白的思绪。
“什么礼物……”
“应该是一些花啊什么的,”江柔歪起脑袋,“你没收到吗?”
杜窈收到了。
在国外一年里大大小小的节日,总会有一些匿名的礼物。
不常是花。有时是一块巧克力蛋糕,有时是精致的手工饰品。偶尔,还有环球的明信片与信纸。
追求者其实挺多。
杜窈没有心思挨个核对都是谁送的,物件一概收进箱子里,吃灰。
离开米兰时,通通搁在了公寓里。
她扔了。
“……我没带回来。”
一刹的心慌席卷全身。
杜窈眼眶红红地抬起头,盈盈的水汽立刻蓄了一层又一层。
委屈,“你怎么不早说呀?”
“别哭别哭——!”
江柔立刻去抱她,手里递纸,“程京闻那个傻逼不让我们告诉你。”
“你是谁朋友?”杜窈瞪她。
“你们那会儿闹得太凶了,”江柔把纸捂上她的脸,“伯父几十年里头一次请家法,你被打得在家里烧了三天。我第一次见你,真的在床上只差一口气——而他那会儿的公司一堆外债,脱不开身,来看你的时间也没有。我是第一次觉得,程哥不是你的良配。”
杜窈轻抿一下嘴唇,“你和爷爷说过一样的话,他也这样觉得。”
“……所以擅自替你主张,瞒下了他来找你很多次的事。”江柔收回手,“程哥自己也难受,但是前两年公司太难——我知道一旦告诉你,你肯定要回来。我不想你再受苦。”
杜窈默然地抱紧她的胳膊。
心里一股不上不下的难受气劲儿堵在肺腑间,撑得肋骨做疼。
“他难受什么,”她声音打颤,“是他临时反悔,撕了机票。是他不要的我。”
杜窈还是耿耿于怀。
还是怨怼程京闻的出尔反尔,为了一间破产的公司抛下她。
即便再多的喜欢,这根刺也依旧存在。
“他不想谈地下,我就想吗?”
杜窈抽抽搭搭地翻旧账,“下个月我就要嫁去贺家了,他要把所有希望赌在一间破产的公司上,让我再等五年——五年,他在做什么梦?”
“所以,”江柔又递了一张纸给她,“我觉得你们现在这样挺好的。”
“他赌赢了,你也不是非他不可。”-
杜窈坐在办公室里还在想这一句话。
揉一揉脸,回神。
工作前惯例检查邮箱。刚开电脑,宁恬突然发来一条消息。
宁恬:杂志邀请你收到了吗?
她愣一下。
差一些忘记《the version》一周前发来的合作邮件,该有回复递到她的手上了。
小窈:还没有。
宁恬:奇怪。
宁恬:已经发过去半周了,没有回复,正时的对接没有告诉你吗?
杜窈边站起身边回复。
小窈:我问一下。
去敲孟砚白办公室的门。
里头清朗一声:“进。”
人在屋里。杜窈便推开门直问:“《the version》的邀请为什么还没有回复?”
孟砚白似乎略一思索才记起。
“关于访谈,”他轻描淡写,“我看了采访内容,并不合适。”
杜窈蹙一下眉,“什么?”
“大部分问题都是围绕你以前的作品,”孟砚白把手里的文件合上,“不算有意义。何况他们还要对‘做梦’那件西装着重提问——程京闻是他们的股东不假,未免太功利些。”
“宁恬都事先与我讲过。”
她强压下心里的不舒服,“作为设计师本人,我不认为有什么……”
“这周我会给你安排另一本杂志的访谈。”
“我不要。”
杜窈语气也硬起来,“是我接受访谈,不是你。这个拒绝的理由我不接受。”
他依旧和煦地笑,“是么?”
“不然……”
“是真想去接受采访,”孟砚白眼里掠一道光,“还是想去见别的什么人?”
“什么?”
杜窈一时没有听懂。
孟砚白站起身。
低眼,慢条斯理地系起袖口。银框的镜边一道细寒的光。
眼里的情绪也一并阴沉下去。
“你是不是想去见程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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