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白夜
立冬雨淅淅。
上京雾气湿冷, 阴瑟的风在骨缝里逡巡。行人都穿上颜色暗沉冗重的羽绒服,个挨个地费劲穿梭在街道车流间。于是,这座城市也显得臃肿起来。
杜窈最是怕冻。穿上厚厚的毛衣与大衣, 走到公司,依旧冷得打了好几声喷嚏。
助理小林很有眼力见地给她泡了一杯红糖姜茶, “杜监, 驱驱寒。”
杜窈朝她一笑, “谢谢。”
娇俏的一张小脸窝在兔毛围领底下, 冻得眼尾与鼻尖发红。盈盈一双眼望过来, 波光粼粼,比户外的霜水还清澄。
小林不由脱口而出, “您真好看。”
“怎么,”杜窈眼角弯弯,“今天说话这么好听,想请假还是有别的事?”
“没有没有,”她急急摆手, “只是没忍住感慨一句。以前一定很多人追您吧?”
杜窈笑, “没有,我不招人喜欢。”
“怎么可能……”
“以前脾气太差了。”她耸了耸肩。
小林咕哝,“您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人了。董事会那样发难, 您也乖乖顺着。”
杜窈笑,“还敢说这种话?当心被别人听见举报你, 明天就要离职了。”
小林捂住嘴,不好意思地笑笑。离开。
杜窈便在办公室里翻看这几天她不在公司里的几个项目进展。积压许多, 叫她有些看不过来。
门被人敲了敲。
“进来。”她没抬眼。
于是, 一道灰色的高瘦影子被顶上明亮的灯扯进视野里。
杜窈不由扬起视线, 又垂下。
是孟砚白。
自从走前一次气氛古怪的谈话不欢而散以后, 孟砚白近一周没有再找过她。
杜窈起先没有注意。还是小林与她汇报工作时随口两句,孟砚白这几天没再来过公司,才这样发现——不知道去做什么。
“小窈,比赛辛苦了。”
他依旧是很得体和煦的笑,身上西装笔挺,金边眼镜。
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说话亲昵。
“中途发生的插曲我也听说过,没想到成悦安排进来的,是这种人——叫你委屈了。”
杜窈搁下手里的笔,“已经解决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
孟砚白不由眯一点眼睛,近乎审视,“程京闻给你出面解决的?”
“恰巧跟评委交涉的时候碰见了程先生,”她没接孟砚白话里的深意,“还算公正,当场换了评审重新评判比赛。”
“是么?”孟砚白轻笑,“他未必这样好心。”
同样论调的话,在去花都岛的快艇上程京闻也与她说过。
杜窈心里挺烦躁的。
总有人要对她的评判指手画脚,不断提醒她——对你好的都是不安好心。
杜窈神情冷淡,“没有依据的话还是不要讲了。毕竟,他的确帮了我。”
孟砚白轻轻叹一口气。
“小窈,你是太纯良了。”他扶一下眼镜,“你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
“什么?”
“你回参加慈善晚宴的第一天,王二他们好事,开了个盘,赌我能不能追上你。”
杜窈的心跳忽然不安地加速。
“程京闻与我作对,押了五百万不能,”他一瞬不瞬地注视杜窈的神色,“所以,他只是有目的地接近你。”
窗外发出好大一声轰然巨响。
杜窈下意识转过身。
写字楼对面的天台前几日插的路牌广告被凛冽的冬风吹倒,躺在雨水打湿的楼顶。
万幸没有掉下大楼,无人伤亡。
支撑路牌的几根管子已经被尽数折断,孤零零地立起半截断口在空中。
杜窈的心里也像有什么被削去一块。不疼,也不见伤口。
但是——
杜窈的手指在冰凉的空气里虚握两下,紧紧揪住干燥的毛衣边。
有什么不见了。她想。
慢慢转过身,杜窈平静地露出一个微笑。声音不大不小,“我知道了。”-
中午孟砚白请公司设计组里的员工去边上的廷悦楼吃饭——以犒劳她比赛的由头。
杜窈去茶水间的时候听见窸窸窣窣的话。
“我没听错吧,几十号人都去廷悦楼?”
“可太羡慕设计部了……”
“嘁。”
“你们信息部下回招个漂亮美女,指不定明年也能去廷悦了。”
“就是——一个第二名有什么好犒劳的?”
“孟老板喜欢,拿个倒数都能惯着呗。”
“喂喂你们别这么说……”
“你还给她说话?你们男人都一个臭德行,看见美女就走不动道。”
“你怎么还人身攻击——”
谈话声戛然而止。
杜窈平静地走进去,拆了两包奶茶和免煮珍珠,倒在杯里。
热水注入,腾起一阵薄雾。
玻璃吸管搅动奶咖色液体,时不时碰上杯壁,发出叮叮的响声。
“怎么不说了?”
她转过身。
小脸很白,本该是我见犹怜的易碎感。
偏偏,乌亮的杏眼里一股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富户人家用积蓄与底蕴都堆砌不来的自如。
“杜,杜监……”
众人心里一虚,草草打个招呼,忙不迭地离开。
杜窈不甚在意地低下头。
从小到大这种非议听得太多——拿她的漂亮诋毁,她的家世中伤。
起先杜窈还会难过。明面上把乱说话的人打一顿,晚上偷偷的哭。再到后面,她听得多了,也就当个笑话过耳。
杜窈拿毛衣袖子捂住滚烫的杯壁,回到了办公室。
决赛的报名章程已经放在了官网上。
依旧是现场设计。
这次多添一项,设计以后由模特出场,完成大秀。
杜窈填过报名信息。
孟砚白来敲她的门,“小窈,该走了。”
“嗯,来了。”
她裹上厚厚的羽绒服,明黄色。
衬得人更白三分,脸蛋掐出水的嫩,在沉闷的冬天也有生机勃发的明快感。
孟砚白不由笑,“衣服好看。”
“当然,”她往脖子上再套一层兔毛围脖,“我是设计师哎,本行。”
孟砚白便一路都定定注视她。
直到杜窈有点受不了,“干什么?”
“不生我气了吧,小窈。”
“早忘了。”她随口。
孟砚白却顿下脚步,“你忘了?”
“嗯啊,”她正低头看手机,“只要没有下一次。”
孟砚白这才明白她的话。眉舒目展,“不会有下一次。”-
廷悦楼是市中心一家评过许多奖项的酒店。师傅大多聘从米其林,诸多菜系均通。单人花费不斐,这样直接包了一半包间的天价排场还是从未有过。
经理毕恭毕敬地引他们进场。
杜窈还是很讨厌许多人聚在一起的应酬场景,吃过六七分饱,便要借去洗手间的名义离开。
孟砚白也跟她一并出来。
“菜不合口味?”他问。
“没有,”杜窈说,“只是不喜欢人这么多的饭局,应酬累。”
孟砚白笑,“下回,就我们两个。”
也不是这个意思。杜窈哽住,“不用。”
孟砚白轻轻地笑一声。
“小窈,你今天格外可爱。”
“是么,”她把这话从耳边滤走,“谢谢。”
有一搭没一搭应付孟砚白,杜窈心不在焉地盯着脚尖。
于是并没有注意到拐角有人。
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双黑色的鞋,杜窈急刹车也来不及,反倒踉跄地往前两步。
脸撞在他的胳膊上。
顿时疼得呜咽一声,急急往后退,“哎……”
声儿一卡。
抬睑,眼底映上灰蓝的眼眸。像阴雨天的海,很汹涌地翻卷一些情绪。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程京闻。
唇角刚上翘一段弧度,记起孟砚白的话,又不满地挂了下去。
——他是有目的地接近你。
杜窈其实能分清程京闻情动时的模样与情绪,对她并不是装的。
至少,那个吻不是。
但依旧对这件下赌注的事耿耿于怀——把她当什么了啊?
或许是一件与竞方公司打擂台的砝码,或许是一场商业利益争搏的幌子。
杜窈都很讨厌。
她哼一声,要把视线收回来。
“程先生,好巧。”
手上一阵痛抢先扯回了杜窈的思绪。
孟砚白攥紧她的手,把她扯回了身边。力气很大,指尖陷进柔软的掌心。
杜窈蹙起眉,抽动两下手。
纹丝不动。便去推他的胳膊,“疼……你干什么?”
孟砚白恍若未闻。
程京闻神情寡冷,讲话声也与户外凛冽的霜风相争。
“不巧。”
他视线低下,在一对紧握的手上视线停留片刻,眼神晦暗。
“你把设计师小姐握疼了。”
孟砚白神色一顿,眼镜上掠过一道光。
偏头,“疼吗,小窈?”
他手上力道已经松开。讲话凑得很近,杜窈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她抽回手,捏了捏已经有指痕的掌心。
不满,“你觉得?”
“对不起,”他这会依旧道歉得顺口,琥珀色的眼瞳很温柔地看她,“下次我注意。”
“没有下次。”
“好,”他没有半分嫌被撂面子的难堪,“都听你的。”
杜窈有点儿受不了,“好好说话。”
“说的都是真心话,”孟砚白顿了顿,“——你不喜欢听,我就不说了。别生气。”
程京闻在一旁闲闲地开口,“看来,你不怎么招人喜欢。”
“是么,”孟砚白笑,“至少我愿意喜欢的人还在身边。程先生,再过两个月跨年,又该去守坟了?”
杜窈在边上顿时呛了一下。
程京闻不仅咒她去世,还恶毒心肠地给她买地立碑了?
她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
“守坟?”
“嗯,”孟砚白转过头,“小窈,你还不知道吧。程先生每逢跨年,都会去崇湖墓园坐一天,奠告心爱的姑娘。”
她的确不知道。
咬牙切齿,“好感人啊,程先生。”
小姑娘一双明亮的杏眼怒气冲冲地瞪他,红润的嘴唇不自主噘起来,隽秀的下巴上仰。即便生气,也很娇憨的少女姿态。
程京闻心里挺无奈笑一下。
解释,“谣传而已。去年跨年,我还在飞机上开会。”
杜窈在一旁不轻不重地哼一声。
孟砚白笑,“至少不是空穴来风。提到这,程先生有空不妨多去陪一陪你的白月光小姐——少来我们眼前晃。”
程京闻不由轻哂一声。
“不用,”他看一眼正无聊往窗外张望的小姑娘,“昨天刚陪过。”
“是么?”
孟砚白扶了扶眼镜。
“可我听说,程先生昨天从理渔急匆匆改了航班去南城,和一位姑娘待了一晚。”
话音刚落。
杜窈倏地转头,无声地瞪大了眼;
程京闻眼神轻动,惯是维系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没有,”他说,“是请的一位小护士。”
“小护士?”
“对。”
小姑娘的耳尖一点一点染上浓重的绯色,程京闻低低的声音里也有一点笑。挺恶劣,不掩饰地昭揭戏弄的心思。
“一位好心的小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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