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白夜
食色性也。
但杜窈觉得她闭上眼睛就梦, 实在有一点坏身体。
低头呷完杯底的咖啡。
五小时的航程,冰块化作浑浊的分层,把糖浆与咖啡的味道彻底稀释不见。
杜窈把塑料杯捏瘪, 扔进垃圾袋。
收起桌板,摘下耳机, 迎接南部俯冲的季风气流。
机身颠簸两下, 一点短暂的失重感。
屏幕上广播结束, 回到影片播放的页面。灰蓝色的色调, 一如艾玛正在讲的这一句叫人心碎的台词。
“我爱你, 非常爱你——只是不再喜欢你了。”
她蹙起眉,从留恋的怀抱里后退几步。
穿过一条马路, 眼里的泪光与灰色的裙子消失在画框的尽头-
理渔的风很大。
天气晴好,阳光明媚,空气里有海水的咸与辽旷。
比赛统一安排住所,在市中心一间星级酒店。杜窈办理过入住手续,乘上电梯。
“等一下等一下——”
电梯门合上的一刻, 一个挎着书包的男生风风火火地钻了进来。
十八九岁的模样, 瞳仁漆黑。
看见亮起的楼层键便笑起来,“你也是来参加比赛的?”
“嗯。”杜窈点点头。
“我叫姜维,”他伸出手, “你好。”
杜窈却没握回去,愣了一下, “姜维?”
先前孟砚白口中一直挂记的成悦华裔设计师,也是这个名字。杜窈只粗略搜过他的作品, 并不知道长相和年纪。
他挠了挠头, “你认识我?”
“有耳闻, ”她笑, “我叫杜窈。”
“是你啊。”姜维跟她握了一下手,“程哥很欣赏你,有空来一起当同事。”
杜窈失笑,“你们公司的人,是都爱把撬墙角这样正大光明地说出来吗?”
姜维跟她一起走出电梯,摊手:“没办法。你知道,我们小公司起家,不到处挖人根本做不起来。”
提到起家这个词——杜窈其实心里一直有疑问。程京闻当时接手家里的,是一间濒临破产,外债众多的房地产公司。
短短几年,转型做到和行业龙头正时分庭抗礼的地步,杜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问:“听起来,你在正时很久了?”
“嗯。”他点头。
杜窈笑,“你几岁?”
“十九,”姜维突然反应过来杜窈什么意思,解释,“我以前在国外福利院生活,没人管。周绿来我们院做过一段时间的义工,她把我引荐给程哥的。”
杜窈眨了下眼睛:“周绿还做过义工?”
“嗯,她以前也不叫这个……”
姜维忽地闭上了嘴,自知失言的模样。
杜窈便不再追问,“我到了,再见。”
“再见。”他挥挥手。
房间不算很宽敞。床倒是很大,对面是一台电视机与一套木质桌椅。
杜窈把百叶窗上拉,能看见南边的海与沙滩。以及远远伫立的一座白色教堂。
心里有些兴趣,搜索一下。
是很网红的一个打卡点,这会儿已经关门了,明天才开放。
她便在闹钟里定好时间。
拿出速写本练了一会草图,去楼下的自助餐厅吃过饭,便回房间歇下了-
闹钟响在八点。
杜窈去楼下倒了一杯拿铁,夹了一只巧克力注心的牛角包小口地咬。
又遇见姜维,穿着打扮正式很多。两个人打了个招呼,他便自来熟地坐在她对面。
杜窈好奇:“你要去干什么?”
“给人去当伴郎,”他笑,“在海边那个教堂里,你要不要来?”
“欸,”杜窈欣然应允,“我正好打算吃完早饭去那里看一看。”
姜维打个响指,“巧了么不就是。”
杜窈没让他等太久,快速地解决了手里的早饭,站起身,跟他一并往外走。
理渔岛似乎还是盛夏。
大片灿金色的日光晒进这座海滨城市,气流滚烫,勃勃生机。
杜窈与姜维坐在汽车的后排。
空调的冷气嗡嗡地往外吹,与引擎平稳运作的声音像提琴二重奏。
她问:“你的朋友结婚?”
“不是,公司同事。”
杜窈心跳咚咚两下,“只请了你呀?”
“当然不止,也给大家伙都发了请柬,就看来不来了。”
杜窈轻轻抿住嘴角。
姜维似乎看破了她的心思,“程哥那么忙,肯定不会来的。”
杜窈噎一下,“他谁?”
“没什么不好意思,”姜维笑嘻嘻,“喜欢他的姑娘,能从这排到上京。”
听这话,杜窈心里飘起一个心思。
装着被说中的害羞劲儿问:“那……他有没有比较中意的女孩?”
姜维顿时笑了,“听说你是刚回国?难怪问出这种话。毕竟,上京圈里谁不知道程哥是个痴情种——给白月光守身如玉四年,真该给他颁个贞洁牌坊。”
杜窈眨了下眼睛,“周绿呢?”
“她……”姜维犹豫地张张嘴,“我不能说。”
“什么呀,”杜窈眯起眼,“刚刚还说你们老板痴情,转头就有一个不能说的。”
她顿时一副鄙夷的样子。
“嘁,我就知道是骗人的,你们老板也就是装装样子给别人看。”
十八九岁的少年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被杜窈怪腔怪调一激,顿时急了眼,“你别胡说,你懂什么?”
杜窈看看他,拿手指轻点了点下巴,“我知道,他们签了合同。”
在花都岛,见过程京闻与周绿交谈几句的场景,也偷偷仔细听了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其中周绿提到过合同,杜窈心里便隐约有了猜测——毕竟,在南城的圈子里也不少有明面上的夫妻情侣,私底下被一纸利益契约束缚。她司空见惯。
姜维一愣,“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杜窈眼角一弯,骗他:“你们老板亲口告诉我的呀。”
姜维不由仔细正视她。
姑娘皮肤白净,杏眼弯起来是江南月牙泉的模样,卧蚕肉粉粉鼓鼓,很乖巧的可爱。说话声理直气壮,好像恃宠而骄的模样。
……不会吧。
姜维对自家老板的定力是百分之一百的钦佩与信任。但架不住眼前姑娘说得太真,又念及程京闻花了五百万拍下一件旧作——
他真的有些信了。
迟疑片刻,“那细节你去问程哥吧。”
“不要,”她立刻拒绝,“那岂不是显得我很不懂事。你偷偷告诉我,我保证,一定不会外传的。”
“……好吧,”姜维再三叮嘱,“那你一定不能说出去。”
杜窈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我的嘴很严的。”她说。
姜维抓抓脑袋,“那我就说了——其实很简单,公司前期应酬光靠男人不行,有些事还要女人来办。周绿就是干这个的。作为交换,程哥在外面给她面子,这样,她做得事也会很有分量。一举两得。”
“你骗人,”杜窈支起下巴,“你也说了,公司前期。没钱没权的,她凭什么替程京闻做这么多事?”
姜维有点儿烦躁地捋了一下头顶翘起来的一撮毛,“当然是她欠程哥人情。”
“什么人情?”
“哎……具体我也不知道。”
他直觉得不能再说了,要打个马虎过去。
恰巧车身一停,抵达目的地,姜维忙不迭地下车,心里对杜窈直嘀咕——真是会问话,差点让他把所有事情都抖出来。
杜窈也没期望全知道。不再问,跟在姜维身后走向教堂。
澄明的海水席卷上沙滩的边角,白色的浪花被午时高挂的日光照得晃眼。
沙滩上铺了一条木头小路。
杜窈一手挡着太阳光,一手捏住裙边,还在消化姜维刚才说的事,心不在焉地跟在他身后。
细长的绑带高跟勒住纤细骨感的脚踝,笃笃声平静地起伏在淡褐色的木板上。
姜维耳朵里听起来,像老僧敲木鱼。
愈发觉得,刚才告诉她的未免有一些太多了——既然程京闻告诉过她与周绿是合作关系,为什么不把来龙去脉讲全?
何况,她还是正时集团的人。
要是把这些事告诉了孟砚白。姜维觉得,自己脑袋至少要被拧下来八百回。
慌得六神无主时,木鱼声停了。
姜维顿觉世界清净。往前走出一段路,才记起杜窈没跟上来,转头去看她。
杜窈正在拔鞋跟。
被太阳晒得发躁,蹲下去,头发和白色的长裙一起被风扬散扬乱。
远远望去,像两匹交织的黑白绸缎。
“怎么了?”姜维走回她跟前。
杜窈细弯的眉蹙起来,站直,“我鞋跟卡缝里了,你帮我一下。”
姜维被她理直气壮的语气撞得一愣。
很软糯的江南强调,夹糅一点家里惯养的命令的口吻,其实不让人很讨厌。反倒有一种她生来就该如此的气势。
但是——
姜维低头看了看她足背白皙的脚。
掩在轻薄布料的白色裙边底,与鞋面上缀的珍珠一样,时隐时现。
他莫名其妙:“你不能把鞋脱了,自己把鞋跟拔起来吗?”
杜窈气短。
耐着脾气跟他解释,“我穿着高跟鞋,没办法单腿蹲下去。”
姜维漆黑眼去看她:“我扶你。”
“你不能拔一下?”杜窈沉不住气了。
姜维这回很警惕,生怕她没憋好心思:“不能。”
两人僵持不休。
直到杜窈身后传来一趟更加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姜维分心去看,顿时呆在了原地。
结结巴巴的,“程……程哥?”
他明明记得今天早八还有一场会,下午是邦德的招标会,晚上是与某珠宝品牌的合作宣布仪式。都要程京闻出席。
杜窈也转过头。
十月底的理渔是盛夏最后一支狂想曲。
晴空无云,日光直直晒进人心,把所有暗藏的心思照烫。
程京闻信步闲庭地踱过来。
很平常一身。白色的衬衫,袖口上挽,腕骨嶙峋。衣前的扣子解开两颗,露出利落的喉线与一截冷白的锁骨。修长的腿裹在黑灰色的牛仔裤下,走路牵动的褶是富予张力的深痕。
离他们其实有一段距离,挺远。
但杜窈望向他的一刹,鸥鸟嘶鸣,掀起一阵海风与沙。
目光不折中地碰在空中。
杜窈的脸颊被日光晒烫,慌促地转过头。
也忘记要拿手挡太阳,有些焦急地跺跺脚,催促姜维。
“帮帮我呀。”
“啊?喔。”
他伸出胳膊,让杜窈扶住。
还没动两下脚踝,四周暗下来。
抬起头,程京闻走路的速度比她预想得快许多。正站在她右手侧,挡住炎炎的秋日。
他的目光在杜窈搭在姜维胳膊的那只手上停留片刻,平淡地与她寒暄。
“设计师小姐。”
杜窈稍愣,似乎心领神会,立刻报以他一个公式化的客气笑容,“程先生。”
他颔首,这才去问:“这是怎么了?”
“鞋跟卡在缝里了,”杜窈松开姜维的胳膊。乌亮的眼珠转了转,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弯在脸颊上,“能麻烦您帮我拔一下吗?”
“诶你这人……”
姜维刚要出声说她痴心妄想,就看见自家老板蹲下身,熟稔地握住了她细白的脚踝。
“乐意至极。”
他声音沉沉地捎着磁性,从她裙摆底下往上浮。
杜窈轻微拢起肩膀,不自在地动了动他手心里的小腿。
有薄薄的茧,粗粝地摩挲软嫩的肌肤。
程京闻托住她的脚跟,略一发力,细尖的跟便从木缝里拔起来。
姜维在边上呆呆地看,可能是这幅情景视觉冲击太大,让他视线恍惚,竟觉得程京闻一套动作做得十分娴熟。
杜窈鼻尖渗一点细密的汗。
时间似乎回溯到十年前,在花都岛第一次遇见程京闻的情形。
她鞋跟卡进石缝里。
看见他,下意识叫了一声,“哎,你。我鞋跟卡住了,能不能帮我拔一下?”
那会儿他们根本还不认识。
程京闻咬住嘴里的烟,眼神和吹来的灰雾一样淡地瞥她一眼。
在杜窈以为他不会理会的时候,一截烧过半的烟扔在地上,碾灭。程京闻大踏步向她走过来,握住了她的脚腕。
就几秒钟。
杜窈在他起身的时候,弯起眼儿,甜甜地笑,“你长得真好,要不要做我男朋友?”-
杜窈跟程京闻并肩走在一起。
手指绞住小羊皮的手提包边缘,低头,看炽热的气流拽长他们的影子。
“……谢谢。”
空气寂了一会,杜窈先开口打破。
“嗯?”
“刚才,”她指指脚,“帮我拔一下。”
“嗯。”
他惜字如金,今天似乎和她说话的意愿并不强烈。在生气——至少是不爽。
杜窈噘了下嘴,才不理会他又不知从何而来的气。
“你也来参加婚礼?”
“嗯,”他鼻腔又逸出一个不咸不淡的气音节,“姜维倒是什么都和你说。”
杜窈便回头看了一眼,跟在他们身后嘀嘀咕咕的男生。
笑,“你们这个小孩,挺好骗的。”
程京闻神色寡淡:“你还挺喜欢他?”
“嗯啊。”
杜窈一时没听出他的磨牙声。
“他才十九。”
“我知道……程京闻,你有病吗?”
杜窈这会儿反应过来,瞪了他一眼。
他轻轻扯了下唇角,手抄在口袋里,形容惫懒,“我也没说什么。”
杜窈哼了一声。
再走七八分钟,终于能听见悠扬的婚礼进行曲。路边也摆上了白与粉的玫瑰花束做装饰,地上撒了星星点点的亮片。
杜窈还是近年来第一次参加别人婚礼,被浪漫得无以复加。亮着眼睛掏手机,给江柔拍了好几张照片。
程京闻轻蹙起眉,“你喜欢这个?”
“对呀,”她满眼都是羡慕,“多浪漫。好长一排的玫瑰花呢。”
话落,程京闻便沉吟不语,似乎在思索什么,没再接她的话。
到门口,是新郎新娘的父母在接待宾客。脸上笑容洋溢,对这一门喜事实打实的喜悦。
认出了程京闻,有些受宠若惊的情绪,“程先生也来了?”
他点一点头,把一封红包递过去。
“往日里小楠和周诚多受您的照顾,”岳母赶忙还给他,“这些要不得。”
程京闻把红包搁在桌上,“没有照顾,是他们自己的工作能力。”
老妇人这才安心收下。
又注意到杜窈,“这位是?”
“我朋友,”程京闻开口比她快一步,“里面的礼金,也替她随一份。”
杜窈大方地露出一个笑,“新婚快乐。”
老妇人也跟着乐呵,“好,好。快进去吧,别在外头晒着。哎,小维来了,快快他们在那边等你。”
和姜维挥一下手,杜窈跟在程京闻身后进去。
推开教堂厚重的木门,里面因为婚庆装饰得并不多。只绕教堂一周,放满了新鲜的铃兰花球。但即便是这样简单,被意寓幸福永驻的鲜花环抱,杜窈又羡慕地轻叹一声。
“好浪漫。”她今天第二次说这话。
程京闻看了看她,有些吃不准,“就放了一圈花,也浪漫?”
“这可是铃兰!”杜窈眼睛睁大,“花语是幸福永驻——摆了这么多,还不浪漫?”
程京闻轻挑了下眉。
杜窈以为他依旧不明白,顿时不满地咕哝一声,“算了,你也不懂。”
从前她也很喜欢给程京闻送花。
自己按花语和心情配色和品种,小小的一束。有时包装是用复古的黑白报纸,有时是淡黄的牛皮纸,细绸缎打上一个蝴蝶结,抱回家。但程京闻从来只是点点头,说谢谢。
久了,杜窈也没劲儿,不再送了。
两个人入座在第七排长木椅上。
杜窈仰起脑袋,欣赏穹顶上的彩绘。居中的是维纳斯诞生。但应该是直接打印在瓷砖上,挺模糊的,杜窈看了一会,便把脑袋低下来。余光,悄悄去看右边的程京闻。
他阖上眼,在小憩。
于是,杜窈更大胆地转过头注视他。
或许是事务繁重,太累了。
程京闻清隽的眉眼少见的困倦,细碎的额发微耷,脑袋朝她这一侧略低,平稳的呼吸声轻轻蹭过她的颈肩。
这会儿,杜窈的心柔软得不可思议。
直到交响乐更明快地奏响,新娘与父亲一起走进来。杜窈倏地收回目光,把脸红与心跳藏在热烈的掌声与欢呼里。
父亲把身穿洁白婚纱的新娘交给了新郎,发言字字肺腑,让杜窈心里也有些酸涩。
得到父母祝福的恋情多好啊。
可以大大方方地领着喜欢的人,阖家欢乐地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三大姑六大姨会揶揄地笑问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孩子;舅伯们则醉醺醺地举起杯子跟男孩说,喝啊男人不会喝酒可不行;父亲就是最不悦的那一个,明里暗里挑男孩的错,但最终败给女儿望向他的满眼星光,把他叫进书房,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眼眶湿润地托付她的一生。
这是杜窈做梦都不敢想的场景。
她有些难过地低下头,看了看身边的程京闻,嘴角也耷下去。
突然台下一阵喧闹。
杜窈抬眼去看,原来是新娘要抛花球了。底下好几位朋友站起来,笑闹着推搡,又都跃跃欲试。
被这气氛感染,杜窈也心情松快了一些。坐在椅子上,也看这花球花落谁家。
新娘奋力往身后一抛。
空中划过很长一条抛物线,向右后方,在杜窈的视野里迅速放大。
她睁大了眼睛,低低地惊呼一声。不由抬手去接——
腰被人猛地一拽。
手指碰到花束冰凉的缎带,上身却撞进一个炙热的怀抱。
程京闻几乎是与她同时去接花捧。
他本来是挥的动作,见到杜窈伸手,便改成掌心向外握。
杜窈先握住了花。
程京闻握住了她的手背。
往怀里一扯,“有伤……”
他才看清怀里的纯白的铃兰捧花与后面小姑娘羞臊气急的脸。
“……噢。”
程京闻把关心的话咽了回去。神色平淡地松开手,没事人似的继续闭上眼睛。
杜窈恨不得立刻把花塞进他脑子里。
作者有话说:
程老板:老婆没事就是没事,接着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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