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白夜
灯如白昼。
酒店倏忽恢复供电, 众人眼前一晃,不由闭一闭眼。
再睁开,大冒险的两人已经分开。
最关键的地方没看见。吴旭失望地问:“谁先咬断的?”
杜窈脸颊发烫, 小声:“我。”-
暂且倒推三秒钟。
杜窈碰上程京闻的嘴唇。
很凉,便叫她一霎梦里惊醒。万花筒般旋转颠倒的世界顷刻崩塌, 四周喧闹起哄的声音逐渐清晰。
心脏还在剧烈地跳。
却并不是心动, 是慌乱与无措。脑海里嗡一声, 四肢百骸都像万蚁爬过, 发麻。
咬断饼干。用力地推程京闻的肩膀, 他似乎意会,松开了脑后的桎梏。
杜窈一口气还未舒完——
后颈直直撞上他温凉的掌心。
心跳空一拍, 抬眼去看他。
便见灰蓝色的眼底蓄势的暗浪,奔腾席卷,生出一种要把她吞没的汹涌。
恰逢灯火重明。
趁程京闻阖眼的间隙,杜窈慌促地拨开他的手,坐远了一些
她到底在干什么啊。
杜窈再也捱不住了, 胡乱答完真心话的惩罚, 便借困了的由头先走。
躲在楼梯间的门后喘气。
碰了碰脸颊,比发烧时还烫。又伸手摸了一下嘴唇,触电似的, 叫她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愧。
“有电梯不坐?”
身后冷不丁有人说话。
知道是程京闻。杜窈不敢转头,声音都是少见的又怯又软:“……我想走楼梯。”
不等他再说, 便逃也似地上楼。
程京闻也跟在后面。不论杜窈走得多快,始终步伐平稳地留出后三阶的距离。
影子长长地被扯到杜窈脚下。
不免叫她分心去看, 便没注意台阶, 脚尖一绊, 整个人直直往前摔——
手腕被握住。
一股向后的力, 扳回她的身形。杜窈摇晃两下,后脑碰上了一方结实的胸膛。
鼻尖聚上凛冽的苦艾气息。
杜窈呼吸略屏。慌促地甩开腕上的手,往前几步,转身。几乎是以无理取闹的语气叫出来:“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程京闻神色寡淡。
眉骨拓下鸦青色的阴翳,拢住眼里一点晦涩的困惑,平静地立在原地。
杜窈抿住嘴角,深呼吸一口气。
知道自己语气未免有些过分,可想道歉的话卡在嗓子眼,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缄默片刻,转身,走出了楼梯间。
走到房门口,低头在包里找钥匙。
旋开两道门锁,推开,倏地又想到昨天凌晨的事,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由往左边看——
没有人。
程京闻没有跟过来。
杜窈心如乱麻。进门,锁好。整个人扑回床上,脸埋进枕头里。
明明困,但心跳很快,吵得睡不着。
她亲了程京闻。
主动的。
杜窈缩在被窝里,伸手。在空中悬停片刻,轻轻按在嘴唇上。
时间无限延缓,杜窈思绪放空。直到手机未关声音,一条垃圾短信跳出来的提示音打断。
——她在干什么?
倏忽回神,杜窈一把捂住脸。
便是在这样漆黑不见五指的夜晚,也油然生出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直起身,打开手机。停顿两秒,搜索“吊桥效应会持续多久”,没有确切时间,但有人说不会持续太久——毕竟,不是真的心动。
杜窈盯着屏幕,慢慢松懈一口气。
不是真的心动。
还好,她不是真的还喜欢程京闻。
杜窈沉沉地想-
晨起熹光,闹铃与鸟鸣叫醒杜窈。
她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总是回放前两天的情景,走马灯似的,一遍又一遍。甚至夜半起来喝水,都恍然程京闻还坐在沙发上,守着她。
杜窈有些疲倦地收拾行李——来花都岛这一趟属实有些亏,果真应验出发前不大好的征兆。晦气,这辈子都不要再来了。
这样想,直起身,检查是否行李齐全。
视线转到沙发的时候,瞥见角落里有东西发着银色的光。
走近看,才发现是一块机械表。
男款,价格不菲的品牌,想来是程京闻落下的。迟疑一下,还是收起来,想着去前台退房时一并叫工作人员还给他。
可是走出房门,分明与去电梯不顺路,杜窈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程京闻的屋门口。刚拐个弯,便瞧见清洁车停在走廊里,门是敞开的。
程京闻已经走了。
杜窈定定在原地站了一会,才拉上行李箱,离开了酒店。
回上京的一路倒是顺利。
没在船上遇见程京闻,飞机上也没有。好像真的老天听见她口不择言的心声,应验,叫程京闻远远离开。
杜窈回到家,径直走回房间,把平板充上电。盯着漫长的开机页面,屏幕里映出一张略显疲倦的脸。
她自言自语:“杜小窈,你不是一个不守信的人,对不对?一码归一码。”
说完,便在七天回收期的废纸篓里,把在船上的设计草图恢复了出来。
看了看,把痣涂了。
传上电脑,添补细节与颜色,备份。
再抬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外传来开门的声音,应该是江柔行程结束,回家了。
不等杜窈出去迎,江柔已经扒在房门边上,探一个脑袋看她:“怎么回来的比我还早?”
杜窈:“这不是很正常。”
江柔上下瞅她:“玩得不开心?”
“没有——”杜窈瞪她,“我是出差!”
江柔心里嘀咕她只工作了一天,其余时间都和程京闻在一起,算什么出差。
但这话万万不敢讲。又捺不住好奇心,只好卖队友:“嗯对对对。可是,我听卢豫说你这几天和程哥待在一起,有没有……”
“没有。”杜窈冷酷地打断。
江柔挤到她身边:“真的?”
“梦里什么都有,”杜窈搡她,“卸妆去,粉底别蹭我睡衣上。”
江柔一脸幽怨地离开了。
不到半刻钟,就一身睡衣重新跑回到杜窈的房间。跟她挤一个被窝:“好久没和你一块睡了。”
杜窈一眼识破她心思:“没有睡前故事。”
“什么嘛,”江柔捂心口,“我是这么功利的人吗?不听就不听。”
杜窈便继续检查工作邮件。
不到两分钟,江柔就幽幽地把脸凑过来:“小……窈……”
杜窈捂她的脸:“干什么?”
“你那天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还说有人撬门,我担心了好久。”江柔总算找到一个切入点,“但是后面回拨电话,没人接,我急死了。还是——卢豫说,程哥也在花都岛,我问了,才放心下来。”
杜窈神色稍顿,含混地支吾了两声。
江柔却眼睛发亮:“程哥来救你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他很帅?”
杜窈把平板一合,放到床头柜上。钻进被窝里,硬邦邦地回答:“没有,我夜盲。”
“不是说脸,”江柔嘀咕,“要说外表,你回来那天没见到他脸就神魂颠倒半个月了——这事我谁也没告诉!”
她眼看杜窈要扑过来打人,赶忙声明。
“睡觉!”杜窈哼一声,把灯揿灭。
夜里静谧。
杜窈躺了一会,失眠。
都怪江柔,又提起前几天的事。杜窈思绪活跃,在脑海里一幕幕重温旧梦。
——窈窈,没事了。
——别怕。
——别哭了。
——我不走
杜窈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目视虚无。
愈想,愈发觉得自己同程京闻最后说的话有些太过分了。
犹豫片刻,拿起手机。
在微信的聊天框里写了三个字:对不起。手指一直悬在绿色的发送键上,须臾,回到输入栏,补充了几句,怕显得自己一句道歉有点莫名其妙。斟酌两秒,又还是删除了,重新变回光秃秃的三个字。
但杜窈迟迟没有要发出去。
已经不打算有交集了,假使程京闻把她的气话当真,离得远远的,简直再好不过。诚然语气的确伤人,以怨报德得很,可是能叫这个讨厌的人与她保持距离,应该欢欣喜悦地放鞭炮才对——毕竟杜窈这四年没有回过一次国,百分之八十因为他。
杜窈皱了一下鼻子。
挣扎了半宿,还是发了道歉的话过去。
是为了不欠他人情。她想-
程京闻是处理完文件后才看见这条消息。
不免怔愣一霎。
小窈: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小窈: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小窈:对不起!
程京闻盯着头像上哭哭啼啼的简笔画小姑娘,便能想象杜窈打下这段消息时,别别扭扭的样子。
轻笑一声。
倒没把杜窈说的气话放在心上,知道不是她的本意。该亮一面镜子,要她看看当时自己说话时脸有多红,眼里起雾,恼羞成怒的样子,模样生动得要命。
——程京闻情愿她发脾气,也不要像在饭店那天一样,又冷又静地说下剜心的话。
他回复:嗯-
杜窈起床看见这一个字,有些发懵。
嗯是什么意思——
已阅?
批奏章呢。
杜窈把手机关了,洗漱。
江柔今天罕见地没出门,坐在客厅沙发上,抱着薯片看电影。
见她出来,便喊一声:“小窈,卢豫问这周末高中同学聚会,来不来?”
杜窈想了想:“再看吧,或许要加班。”
“你也太社畜了,”江柔转过身,“总觉得你回来半个月,比我还忙。”
杜窈笑:“忙一点挺好。”
江柔唏嘘:“还记得小学老师问长大以后的理想职业,你当时还理直气壮地问‘凭什么我要工作’,现在倒是自觉打工。”
杜窈:“还小,不懂事嘛。”
江柔抱着沙发上的海豹娃娃,左左右右地晃:“但是总觉得你太累了,没必要这样拼。成天的熬夜加班,正时也太压榨你了。”
杜窈把手伸进她的薯片袋子里:“还好吧。说累还是比不过你——得,这是什么内卷恭维大会吗?”
江柔笑嘻嘻地转过身,接着看电影了。
手机里卢豫发来一条消息:同意了吗?
江柔:笑一下蒜了jpg
江柔:你劝不动一个乐意为公司奉献的007打工人的心。
卢豫:说点人话。
江柔:没同意,要加班。
卢豫郁闷:他妈的孟砚白给小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么乐于奉献。
江柔:程哥什么时候吞并正时?
卢豫:程哥什么时候吞并正时?
卢豫:不行,周末她一定要来,局已经攒好了,你去说服她。
江柔:啧。
认命地放下手机,正在思量怎么能说动杜窈,便听她问:“你聚会去吗?”
江柔立刻点头。
杜窈从房间里出来,手里一块银色的男士腕表。递给她:“帮我给卢豫。”
江柔一愣。
见她疑惑,杜窈只好解释:“程京闻落在房间里的,叫卢豫还给他。”
“噢,”江柔揶揄,“你怎么不亲自还给他?”
杜窈:“没空。”
江柔晃她胳膊:“一起去嘛。这么贵重的表,我怕丢了。”
杜窈还是说:“再看。”
其实也不是一定要加班。
只是一个托词——杜窈拿不准程京闻会不会去,心里打算去问问成悦最近的活动。假使他不来,杜窈便可以放心的去。
她最近有些怕见到程京闻。
不是惧怕,是一种知晓与他见面,所有事情都会趋于失控的慌。
譬如午夜的拥抱与亲吻。现在叫杜窈想起来,都好似是一场梦的虚幻和不真切。让她时时刻刻想,是否真的有发生过。
时针转到八点,家里的座钟当当地敲响八声。
该出门上班了。
杜窈抱着薯片袋子叹了好长一口气-
聚会定在城东一家酒店。
离正时写字楼十分钟路程,杜窈简直怀疑是故意挑的位置,叫她午休只空一个小时也能来吃上一顿饭。
路上,江柔问她:到哪了?
杜窈骗她:回家了。
江柔发来一张“啊?”的小猫表情包。
江柔:包厢405,速速。
杜窈:马上。
把手机塞回包里,抬头,远远便瞧见酒店金碧辉煌的门牌。
向服务生报了包间号码,便被引上楼。
推开门,里头已经坐了十来个人,大多是陌生面孔,齐齐递来视线。
杜窈猜自己这几年变化不大,他们倒都认出来了。应该听见过她家里变故的传闻,视线里有几道看笑话的,但并不明显。
杜窈不是很在乎。
毕竟高中的时候脾气差,跟班里同学关系也一般,没少听他们私底下说的坏话——觉得她眼高于顶,看不起人。仗着家里给学校捐楼,平日里穿着打扮出格,出勤不全,不是什么好学生。
杜窈懒得理。
这次来,也只是看在卢豫攒局的份上。
目光巡睃一圈。
正中间顶一张欠揍脸的男人朝她吹一声响亮的口哨:“哟,公主。”
杜窈示意他:“出来。”
“……”
卢豫的笑僵在脸上。
怎么,刚见到他就要寻仇了吗?
到走廊拐角,杜窈把一块表递过来:“你还给他。”
卢豫一眼认出这是程京闻的表。
立刻笑:“怎么不自己还他?”
杜窈干脆地答:“不想。”
手依旧伸着,掌心向上,机械表的秒针一点一点地转。
卢豫犹豫一会,到底还是没接过来。
这表是程建南送的,程京闻平日轻易不摘,更不会粗心地落下。
何况还是遗在杜窈的屋里——
简直就差把“故意”两个字张贴在表盘上。
卢豫不敢管。
不知道程京闻用意是什么,只好敷衍揭过:“你吃完饭再给我吧,怕丢。”
杜窈顺利被带偏:“不吃了。”
“来都来了,”卢豫知道她公主脾气上来,要哄,“给点面子吧。”
杜窈被好说歹说送回了包间。
这会江柔也已经回到桌上,杜窈便坐到她身边,小声说话。
不得不说卢豫很会调动气氛。
杜窈进来时些微僵住的场面,被他回来后一通插科打诨搅得热切起来。
“卢哥——该叫卢哥了,”一位大腹便便的男人举起杯子,“成悦这两年发展可是不得了,以后大家伙可都要靠你关照了。”
“哪里哪里,”卢豫摆摆手,“全仰仗程哥。”
杜窈听他们哥来哥去奉承一通,心里直翻白眼。
哪里知道男人话锋一转,点她名:“杜窈这几年在国外也混得风生水起吧,听说——还办了秀?孟总爱慕佳人不得这事,我们可是耳朵听得起茧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到请柬。”
话罢,邻座几位都笑了起来。
不就在明里暗里说她靠男人——嘁。
杜窈翻个白眼:“会烧给你的。”
众人笑声一顿。
男人才反应过来,面色一沉:“你说什么?”
杜窈很是无辜地眨眼:“意思是你死了或许我们才会在一起——比喻这事不可能。你是不是理解错意思了?”
这话阴阳怪气到家了。
但看杜窈神色,口直心快的懵然,的的确确是一副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的样子。
男人噎住。
江柔在边上憋笑,直拍她腿。
男人一口气梗在心里:“没有。”
杜窈笑:“没有就好。”
男人似乎不忿,又牵话头往她身上拐:“只是替孟总惋惜。毕竟四年,一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杜窈还没开口,包厢的门倏地被推开。
“替谁惋惜?”
声音先至。又沉又冷,不见人,便先已经叫人有些惧了。
杜窈不由转头。
一眼看见程京闻一身黑站在门边,沉郁,活像刚从丧葬礼上回来。
淡淡地复问一遍:“替谁?”-
或许不清楚细枝末节,但只要是和这圈沾点边的就知道程京闻与孟砚白不对付。
男人顿时一身冷汗。
可又想这是拿来笑话杜窈的,程京闻兴许也乐意得见——毕竟高中杜窈一直看不起程京闻,话都厌憎说,平日更是没好脸色。
这些,班里人都有目共睹。
他便底气又足起来:“程哥,你可来了。正说杜窈和孟砚白呢,你看,他们两个是不是挺相配的?”
话音刚落——
卢豫一筷子菜掉在桌上。
江柔喝水咬到舌头。
杜窈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程京闻倒是面无表情。
神色寡淡地去看一眼杜窈,开口,声音像杯里的水,慢悠悠地晃。
“是么?”他问。
这话仿佛是在对杜窈讲。
意料之中地没有回应,他拉开杜窈左边的椅子,坐了下去。
可这空位原是留给上菜的。
杜窈下意识推他胳膊:“你过去。”
“怎么?”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程京闻偏头看她。
“你坐这人家怎么上菜。”
“左边上,一样的。”程京闻睇她,“你还操心起服务员的活了。”
杜窈撇嘴,把头扭开。
即便是瞎子,这会也能听出他们关系还好——至少没什么仇。
男人愣了愣:“程哥……”
“你谁?”他平淡地问。
男人顿时有些尴尬地止住话头。
气氛有些僵,卢豫出来打圆场,“嗐!不就是曾经语文课代表的那个小胖子,收作业忒好糊弄的那个。”
话题转到高中时期。
众人像开启了话匣子。男人干笑两声,也忙不迭加入了别人的讨论里。
杜窈悄悄看了眼程京闻。
不料被抓个现行,“干什么?”
杜窈睫毛翕动,眼角弯一弯,“没什么,觉得你今天比较顺眼。”
程京闻轻哂一声。
酒过三巡,包厢里气氛热切。
和杜窈没什么关系,饭也吃够了,索性出去透口气。
站在一扇敞开的窗前吹风。
半晌,看见玻璃上映出身后一个模糊的黑色轮廓。转过身,便把口袋里的手表递给他:“你落在房间里的。”
程京闻撩起眼皮看一眼。
接过手表,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无机质的银色表带挂上苍白的腕骨,松垮,有一种颓唐的散漫。
“谢谢。”他说。
这样客气的语气。
杜窈呼吸顿了顿:“没事的话我就走……”
“有事。”程京闻提前掐了她的话。
杜窈看他。
程京闻低头拨着腕上的表,似是漫不经心地提一嘴:“老爷子下周八十大寿,你没忘吧?”
杜窈略怔:“……嗯。”
她的确是忙忘了。
程京闻知道杜窈向来不记别人生日,也不意外。补一句:“下周五。”
杜窈先问:“有谁去?”
“他们两个不会来,”程京闻看破她的意图,淡淡地觑一眼,“我比你更不想见到。”
杜窈轻抿嘴角。
这说的是程京闻的父母——生父继母。
她说:“我无所谓。”
程京闻轻哂:“我恶心。”
杜窈不再说了。
燥热的风自户外扑来。
两只麻雀站在窗沿,杜窈余光碰见,正要离远几步,程京闻已经挥手赶开了。
“……”
谢谢。杜窈本来想这么说,但又觉得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随手一挥,怎么是还记得她怕鸟。
杜窈低了低眼,“走了。”
“周五见。”
程京闻散漫地背靠窗口,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未点,只咬在嘴里。
烟草气发涩,他沉沉注视离去的背影-
提到程建南八十大寿,杜窈便请了一天的假去挑选贺礼。
以往是托江柔买些古玩字画送去。
但是想来几年不见,这回去,肯定是要赔罪的。便打算去挑一把茶壶——程建南最爱喝茶,书房里收罗几十把造型各异的茶壶。
在古玩市场里挑。
一把把造型精致的壶,眼花缭乱。
杜窈思绪发散,不免想到出国前曾备下的那一副冻绿色玉瓷壶。走时忘记拿走,还放在大学与程京闻一起租下的公寓卧室里。
应该已经被当做垃圾扔了。她想。
又有些不甘心。
心不在焉地在场里逛了一圈,便直按记忆里的地址去。打车,在胡同街口七拐八绕,找先前定做的铺子。
还好,依旧开张。
望着上头摇摇欲坠的额匾,杜窈撩起一段破旧的黑布帘,空气里立刻弥起一股烟似的灰,不由怀疑是否找错了地方。
“有人吗?”她问。
话音刚落,柜台后面探出一个乱糟糟头发的脑袋,似乎在找东西,“在。”
杜窈稍愣。
依稀记得老板是位中年人,“我找常师傅。”
“噢,”男生抓了抓头发,“我爸最近出去玩了,只有我看店。要做什么?”
近期肯定回不来了。
杜窈心里有些失望,“我想请常师傅做一把茶壶——下周五要,是不是时间不大够?”
男生摇头:“做不了,您看看成品的吧。”
杜窈迟疑一下:“也行。”
“您稍等,”男生又蹲下去,翻东西的声音噼哩乓啷作响,“我给另一位客人找点东西。”
杜窈便在一旁等他。
环顾四周,还是老旧的木头架子,日光自一扇小窗半开的罅隙倒灌,像打翻的蜜,往里屋里漫,颜色愈衍愈淡。
空气里都泛起岁月经久的黄。
这间铺子还是程京闻带她来的。
当时杜窈给他准备的生日礼物——亲手捏的一对陶土小人,摔了,碎在盒子里。
杜窈当场哭得稀里哗啦,反倒叫程京闻这个过生日的哄了好久,领她来这儿,两人重新烧了一对,弥补缺憾。
“找到了!”
杜窈回过神,看男生从柜子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似乎是什么单据。
“您跟我一块上楼吧,东西都被我爸收进房间里了。”男生对她说,“这边请。”
木楼梯吱呀作响。
男生给她推开一扇门,“您先看着,我去给客人对个单子。”
杜窈点点头。
走进去,里头与楼下灰尘遍布不同,收拾敞亮。造型各式的茶具摆在漆红的桐木架上,不像出售,更像是主人的藏品。
杜窈目光望向左边的架子。
一眼,便愣住了。
最高处摆了一件,几乎与曾经定做的那只一模一样的茶壶。
杜窈不由踮脚去够,想拿近些瞧。
但实在放得太高,杜窈又怕动作大,摔了这壶,小心翼翼地踮脚,费劲儿地仰起脑袋,伸长手。
门这会开了,有人进来。
应该是男生回来了。杜窈还在努力,一面伸手,一面求助。
“可以帮我把这个拿下来看看吗?”
她细声软语地问。
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地来到身后。
杜窈正要往左走,给他腾位置。
没来得及,一只骨节分明地手抵住木架,腕上银表松垮。
杜窈呼吸一屏。
思绪空白,后背撞上炙热坚实的胸膛,男性强劲的荷尔蒙气息与凛冽的苦艾趁虚而入,占领所有感官。
磁性的声线,话音很沉。好像附在她脸边,亲昵的耳鬓厮磨。
“嗯,可以。”-
回过神。
杜窈惊得一鞋跟踩到程京闻脚上。
这该庆幸今早出门没挑高跟鞋,只穿一双中宽跟的圆头皮鞋。
否则,程京闻该讹她一笔医药费了。
毕竟现在遭这鞋结结实实一脚,程京闻也闷哼了一声,退开。
听起来是真痛。
杜窈便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别别扭扭地转过身:“你没事吧?”
程京闻脸色沉得拧水:“狗咬吕洞宾。”
“谁让你……”
离得那么近。
杜窈本来想这样说,但生生改口:“出现的那么突然。”
程京闻轻嗤:“不是你问‘能不能帮我拿一下那个’?”
杜窈嘴硬:“谁知道是你进来了。”
“啧,”程京闻气笑了,“合着是我活该,替你拿东西还负伤?”
杜窈噘了一下嘴,不说话了。
伸手去拿他搁在桌上的茶壶,仔细地看。又听他问:“挑贺礼?”
杜窈点一下头。
不待程京闻再开口,方才的男生走进来,眼睛盯着手里的单据:“……程哥你验完货了吗?没问题我就……”
他抬起头,看见杜窈手里的茶壶,顿住。
“这……”
杜窈以为是自己从架子上主动拿下来的行为不妥,解释:“我挺喜欢这把,就自己拿来看看,等下会放回去的。”
“不是这个问题,”男生说,“这把壶是您身后的客人订的,我该包起来了。”
杜窈一愣。
转头去看程京闻:“你订的?”
“嗯。”他神色淡淡地应。
杜窈:“你刚才怎么不说?”
“你也没问。”
杜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盯着壶好一会,“你故意的?”
程京闻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听不懂。”
杜窈心里顿时冒火。
这人明明知道四年前她定做的茶壶是自己画了好久的图稿设计的。扔了便扔了,现在做一个差不多的拿来膈应她算什——
“你们认识?”
杜窈的满腔怒火正要发作,被边上的男生一句话打断。
“嗯。”
“不认识。”
两个人同步地说了相反的答案。
男生挠了挠头,“程哥……”
“先把东西包起来。”
“好的。”
话音一落,杜窈便眼睁睁看着茶壶被捧着消失在门后面。
立刻扭头:“你什么意思?”
程京闻这会却全然不理会她了。低眼去看手机,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杜窈气急,“程京闻!”
“在,”他慢条斯理地张口,“这位小姐,怎么知道我的姓名?”
杜窈:“你别演了。”
程京闻轻哂:“刚才不是还不认识我?”
杜窈被堵得说不出话,气呼呼地瞪他。
还保持刚才蹲下去看桌上茶壶的姿势。
仰起头,忒像一只炸毛的小猫。
僵持片刻,程京闻到底心软,放过她了。
刚要下个台阶,却听见杜窈气势汹汹地张口:“程京闻,你做一个差不多的茶壶,是要膈应谁?”
他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杜窈眼里却直觉得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腾地一下站起来:“你扔掉我先前定做的那一把——我没有立场说,是当时我自己没有拿走。但你明明知道茶壶的图样是我画的,你凭什么仿一把差不多的啊?”
她愈说愈委屈。
直到话最后半句,都捎上了哭腔。
杜窈不知道这股情绪从何而来。
像是好几天积压的情绪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火山喷发似的冲出来。
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正哭得抽噎时,听见程京闻无可奈何的声音:“你在说什么东西?”
他是一点不记得了。
杜窈瘪着嘴,水还在眼里打圈转。深呼吸一下,试图平复情绪。
丢人。
这样看,分明只有自己还在对过去耿耿于怀。一点细微的小事,也能联想到好几年前的种种。
可是,凭什么啊。
明明是她先不要程京闻的,明明是她先抽身的。凭什么到最后还惦念这段感情的,也还是她。
杜窈吸了吸鼻子。
“没什么,你就当我胡说八……”
“没扔。”
杜窈要走的脚步顿住,懵懵地看他。
“哪只眼睛看见我扔了?”程京闻捏了捏眉心,“都在房间里,没兴趣替你收破烂。”-
杜窈思绪一片空白。
程京闻关上驾驶座的门,食指挂着串车钥匙,转一圈,无机质材料碰撞,发出窸窣的脆响。
五分钟前。
程京闻也这样晃了一下车钥匙,指尖一簇银色的光翻飞。
狭长的眼眯起,开口是不经心的语气。
问她:“要不要去看一眼?”
杜窈便被催眠似的点一下头,鬼使神差地跟他一起上了车。
“怎么这么爱哭?”
他叹了口气。看杜窈茫然地坐在椅子上,以为是哭岔气了,还没缓过来。
从后排拿了一盒抽纸,放到她腿上。
杜窈眼泪早干了。
把抽纸丢到门边的储物格里,扭头,留给他一个闷闷不乐的后脑勺-
路程很短,十来分钟抵达。
时至秋中寒露。路旁枫叶霜红,枯叶簌簌地扑在地面。踩上,发出清脆的响。
杜窈关上车门,轻抿起嘴角,站定。
心里乱糟糟像缠上一团毛线,不明白程京闻是什么意思。
几十幢不算太高的单元楼林立,有做旧的红漆瓦顶与铸铁的院子围栏。
再普通不过的小区,可杜窈却一步都不敢往里迈了。
这里明明是……
他们一起生活三年的地方。
“傻站着干什么?”
似乎察觉到杜窈没有跟上来。
程京闻右手抄在兜里,形容散漫,转过身叫她,“跟上。”
杜窈咬了咬下唇,小步跑过去,跟在了程京闻身边。
但几乎不需要他领路。
杜窈置身其中,便能在心里数出四五条路线。往左边走,种的应该还是梧桐树,枝繁叶茂。夏季阴凉但傍晚蚊虫实在太多,没有灯,杜窈每次一个人回来都不走这,但程京闻很喜欢,有几次拿虫子吓她,杜窈气得好几天没跟他说话;右边这条小路再拐一圈,有一架秋千,杜窈总是喜欢揪着程京闻给她推几分钟;往前直走……
杜窈闭一闭眼睛。
思绪回笼,极力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低头,一眼都不再看程京闻。
可即便这样,进电梯,他去按楼层数的按钮,一抬手,便叫杜窈心里准准确确的浮现一个具体的数字。
七楼。
但明明——
明明不可能。
与程京闻分手后房子便退了。
但出国前,杜窈到底心里有些后悔,还特意去问了房东,能不能转租给她一个人。
却被告知已经租给其他人了。
长租,近几年都不会再找新的租客了。
杜窈脑子混混沌沌地走出电梯。
心里一股疑问,“你……”
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用力地抿了抿嘴角,把话收了回去。
门打开。
玄关铺着暖灰色的地毯,门口的衣帽架上挂一件黑色的风衣。
墙上挂的晴天娃娃叮叮当当地响。
程京闻倒是自然地换上拖鞋,往里走。
杜窈却怯了。
一模一样的家具与装饰,甚至门上不小心磕碰过的划痕也没有变过。
这样生活气的场面。
叫她生出一种时空颠倒的错觉。
“在干什么?”
程京闻的声音从屋里慢悠悠地飘出来。
沉冷的嗓音,似乎也被一种称作“家”的氛围软化。
“来了。”
杜窈应一声。
犹豫半晌,竟有一点鼓足勇气的感觉。踏过门槛,也跟着换上了拖鞋,走进客厅。
一霎,呼吸便停住了。
与四年前的布置分毫未变。
沙发上是去电玩城赢来的两只巨大的玉桂狗,靠背上坐了一排从路边、商场的娃娃机里夹来的玩偶。低头,矮桌上还摊着几本少女漫画与时尚杂志,两只按键换成猫爪的游戏手柄,新买的游戏卡散在一边,塑封膜反着光,还未拆封。
假使这样的情节出现在影视剧里,杜窈一定要抓住江柔,两个人坐在荧幕前狠狠评断一番不切实际的言论,又在吃饭的时候羡慕别人的爱情两句。
但发生在自己身上。
杜窈只有茫然地站在原地,甚至不敢再把无措的视线投向更多的空间。
为什么?
她想。
现在程京闻名利双收,杜窈与家里又几年没有往来——应该对他来说,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
杜窈心脏跳动愈发地急促。
像鼓点,一下一下,撞得胸口发慌。
是有一个即将宣之于口的答案。
十分荒谬,但是万万种结论的排除法里所剩下的唯一,便是事实。
杜窈不敢想,又希冀是真的。
空气宛如实质,逐渐焦灼。
她也被影响到。有些不安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抱紧玉桂狗的脑袋——怀里有东西,能叫杜窈不这么紧张。犹豫再三,她打开手机,给江柔发了一条消息。
小窈:我怀疑
小窈:程京闻暗恋我
作者有话说:
v章每条评论都掉落红包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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