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双向奔赴(下)
娄昭跟段韶打了个招呼就回了邺城,想要做什么,虽然他没有直说,但是段韶也是心知肚明的。
一来娄昭野惯了,上次还受了伤,根本就不想到枋头前线来,谁都知道这里很危险,而娄昭又是个相当“惜命”的人。
二来作为监军,向高欢汇报重要军情,倒是也正儿八经的公务。莫多娄贷文说的所谓“计策”,也确实需要跟高欢好好说道说道。
于情于理,段韶都没有理由不让娄昭回邺城。而这位大爷回去之后,只怕再也不会来枋头了。想到这里,段韶心中一阵阵的不爽。
此刻他正待在枋头城城楼的签押房里冥思苦想,目前的战局,段韶还没有弄明白刘益守到底想做什么。
因为梁军北伐,高欢不得不把攻打晋阳的军队撤回来,这等于是刘益守为尔朱荣解了围。段韶觉得,这个理由虽然也说得通,但总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
或者说,刘益守的道行不至于如此平庸。
这位刘都督,天生就跟尔朱荣不对付,哪怕是“围魏救赵”,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尽心尽力。他带兵孤军深入,承担的压力可不是一般的大。
如此折腾,图个什么呢?难道就为搏美人尔朱英娥一笑?刘益守也不是周幽王啊!
“父亲说得对,我还是差刘益守太远了。”
段韶轻叹一声,想起老爹段荣当年对刘益守的评价,如今回想起来,那些话可谓是一针见血,字字珠玑。
正在这时,一个亲兵走进来,在段韶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他竟然来了?”
段韶微微点头对亲兵说道:“把他带到这里吧,不要声张。”
不一会,亲兵带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模样跟段韶很有几分相似,一看就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阿宁不是在晋州么?为何来枋头了?”
段韶微微皱眉问道,来人正是他的同母弟段安宁。
“父亲因病过世了,我特意来通知兄长一声。”
段安宁红着眼睛说道,段荣去世,不亚于家里的天塌下来了。
从晋州到这里的距离可不近,实际上葬礼已经办完,段荣也已经下葬,段韶只有祭拜的份,可没机会尽孝了。
“父亲……过世了么?”
段韶长叹一声,却并不觉得奇怪。段荣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又长期军旅生活没有好好保养,哪一天得个风寒什么的过世,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只是感慨父亲过世的时机太不巧了。如今正是困难的时候。
“我知道了,军务在身无法回家奔丧,请代我问候母亲(继母)。”
段韶拍了拍段安宁的手说道,心情很是沉重,却没有落泪。
“兄长不必担忧,父亲弥留之际,已经把事情都安排好了。这次过来是给兄长送信的,父亲的绝笔。”
段安宁从袖口掏出一封信,双手呈上递给段韶。
拆开信封,拿出段荣的亲笔信一字一句的看完,段韶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古怪,最后将信放到油灯上点燃。
在段安宁惊诧不解的目光下,那几张纸很快便成为灰烬落在桌案上,一如他们刚刚故去的父亲段荣一般。
“兄长这是何意?信上写了什么?父亲怎么说的呢?”
段安宁不解的问道。
有道是“睹物思人”,父亲临终前的绝笔,怎么说都是要保留的吧,段韶这么做可是有些过分了。
“对了,父亲应该还让你交给我一件信物,东西呢?”
段韶伸手找段安宁要。
“啊?兄长不说我都忘了,东西在这里,父亲让我不要打开,封条还在。”
段安宁掏出一个长条形的小木盒子,递给段韶。
“好了,父亲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家里还有事情要人张罗,你快回晋州吧。”
段韶淡然说道,那表情似乎去世的并非自己的老爹一般。
段安宁有些不满,少年人沉不住气,便责备段韶问道:“兄长,你不回去奔丧乃是军务在身情有可原,但为何对父亲过世如此冷漠?”
“回去吧,不要做口舌之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段韶面无表情的摆了摆手,示意段安宁快滚。
“等你回家,让母亲打你板子!”
段安宁撂下一句狠话,气鼓鼓的走了。等他走后,段韶这才痛苦的捂住额头。
所谓成年人,就是要更多的用行动去表达自己,证明自己,而非是用脆弱的语言。
少年人可以把牛皮吹得震天响,那叫理想,又或者爱情之类的东西。一句“莫欺少年穷”,便是世道对少年人的宽容。
可是如今的段韶已经不是少年了!
段荣不在,他便成了一家之主,没有了任性的空间,没有了推脱的资格,甚至连辩解都已经做不到了。
段韶有些理解为什么自己的老爹段荣十年如一日的“喜怒不形于色”了,因为情绪本身就是一种破绽,而保护家庭,则是当家人的义务。
破绽自然是越少越好。
自己的一言一行,并不仅仅代表个人,还代表着家庭。
段荣在信中透露了一个“秘闻”。
当年在洛阳,他与刘益守有过一段共事的时间,更有过类似“苟富贵,勿相忘”的玩笑。当时,段荣把段韶妹妹段氏许配给刘益守了,娃娃亲,那个时候段氏才两岁。
可以认为当时段荣在逗刘益守玩。
所以,这应该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可能刘益守早就忘记这一茬了。理论上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根本不需要再提。
可如今,这件事似乎又没有完全过去,因为……刘益守已经发达起来了,甚至可以说史无前例的一飞冲天,让人不得不仰视其存在了。
在如今天下的大格局中,刘益守已经在其中占据了有利位置,并且进退自如。有朝一日,高欢和他的事业被刘益守所毁灭和颠覆,这件事是有可能发生的。
甚至可能性还不小。
高欢和他的兄弟子女们,自然是没有退路,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可是段氏一族却没有理由陪着高欢一起死啊,凡事不都有万一么?
万一高欢不行了,莫非自段氏以下,段氏的人都要跟着共赴黄泉?
不得不说,段荣深谋远虑,当年就看出刘益守并非池中之物,此人确实是一号人物。
如今段荣把这把钥匙交给段韶,意思也很明白:
现在是你在当家,要不要为家里找一条后路,你来决定,看完信就把信烧掉,不要授人以柄。
若是你看好高欢,不想其他,那便等合适的时候,把段氏嫁给高欢的某个儿子即可。如果你觉得高欢斗不过刘益守,那么当年那个玩笑,便不再是玩笑,而是段家的一条退路。
一切都由你来把控,这件事不要告诉家里任何人。
这是一个对家庭充分负责的父亲,给子女留下的最后一笔政治遗产。
可是好牌也要高手来打,要不要把这件信物交给刘益守,对方会不会认账,都是两说。
段荣只怕在大病的时候就想过这些问题,可是因为身体的缘故,已经无法操盘这些事情,只能让段韶来接手。经过这些年的历练,段荣也相信段韶可以妥善处理此事。
“父亲啊父亲,您可真是给我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啊!”
段韶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心乱如麻。
正如段荣所说的那样,他现在非常不看好高欢,而且认为高欢只要是跟刘益守斗,一定是被对方压制得死死的。
以前,还可以说刘益守麾下人才济济,梁国财大气粗什么的。这次刘益守可是孤军深入荥阳,而且是他亲自操盘。高欢再也没有理由说刘益守是靠他手下人办事了。
段韶撕开小木盒上的封条,里面躺着一支看起来做工很是劣质的金簪,款式很像是北魏宫廷里的妃嫔所用,如今过去许多年,邺城已经不流行这种款式了。
从建康那边流传过来了许多款式新颖,做工精良的簪子,在邺城妇人当中大行其道,因此这种又老又旧的款式反而很是显眼:毕竟现在都不好买了。
段韶相信这玩意就是刘益守当年“定亲”送给段荣的信物。当然,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刘益守亦是可以说这是你们段家自导自演。
反正,这件事其实是很随心的。
留着这根簪子找退路,还是将其毁掉,或者扔掉,断了念想?
段韶知道,只要是把东西留着,他就会一直想着退路。
“罢了罢了。”
段韶摇了摇头,将装有金簪的木盒子贴身放好。
经过这件事,他似乎对忠诚与背叛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父亲段荣跟高欢是连襟,又是共事多年,还有牢固的利益纽带。可是段荣却一直在想方设法的准备好退路,哪怕在当时,这种事情看起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段荣可是高欢麾下出了名的忠心耿耿,劳苦功高的主。可是哪怕是这样的人,他也为自己和家族留了后路。
八年前的事情!段韶想想就觉得可怕!人心真是深如大海!
按道理说,段安宁其实也是有资格看这封信的。但段韶正是被父亲皮里阳秋的做派给吓到了,这才明白臣不密则失其身是多么的要命!
段荣在信中说“阅后即焚,勿告家小”,段韶办得麻溜,段安宁一个字都没看到。
“高王啊,您可千万不要不争气啊。我段某人,是不想当叛逆的。”
段韶苦笑的自言自语道。
老实说,高欢对他很器重,刘益守则是交锋过多次的死敌。如果可以,他真不想用段荣留下的“秘密武器”。
……
“王师所过之处,赢粮而影从。河南之地百姓皆出郭相迎,远望十里不止。更有担忧魏军报复者,举家南迁至荆襄、江淮等地……”
书房里,刘益守一目十行的看阳休之写的“建文三年北伐纪要”,脸上的表情已经要绷不住了。
“主公,您看还有什么地方要修改的么?”
阳休之一脸期盼问道。
刘益守轻叹一声,从桌案上的镇纸下面抽出一张纸,将其递给阳休之。
只看一眼,阳休之脸上的笑意马上就消失不见,很快便黑如锅底!
那是杨愔为了汇报“灾民”安置情况给刘益守写的信。说梁军在河南之地四处掳劫百姓南下安置,以至于民怨沸腾。
流民与安置地原居民冲突不止,各行其道。总之就是大事没有,小事不断,搞得安置流民的杨愔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感觉比随军出征还累。
这可跟阳休之粉饰太平所写的东西完全不是一个调调。谁真谁假,一目了然。
不过杨胖子政务确实有一手,后期流民的安置,还是被妥善处理了。
毕竟,刘益守等人前期准备也比较充分,再说梁国现在社会也比较安定没有战乱。经过短时间的混乱之后,那些灾民都被安置起来大规模铺开种植棉花,或者在工坊里做工。
那些新开的纺织、造纸等作坊,都是满负荷运转。官府再把那些流民们组织起来,让他们自己盖房子,挖池塘,开垦新田,让社会秩序恢复正常。
刘益守的这次北伐,给南面带来了充足的人力资源,并为大规模开垦江南的荒地,提供了必要条件。
从字里行间里,看得出来杨愔对刘益守掳劫人口充实两淮与荆襄等地的行动还是很赞同的,虽然搞得动静很大,吃相也很难看就是了。
其中还很有些买卖人口的破烂事,遵循着刘益守之前说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策略,杨愔都没有过分追究,只是把相关事件都一一记录在册,交给了崔暹处理。
也得亏是大量使用船舶运送流民,又提前划归了安置地,总算是把刘益守交待的事情完成得差不多了。
如今刘益守北伐前所酝酿的布局,已经基本上完成。
南颍川郡和汝南郡几乎被完全军管,普通百姓,包括当地大户,都被迁徙到了荆襄。独孤信在南颍川郡布防,赵贵在汝南郡布防,于谨已经带着精兵前出到了长社城附近。
换句话说,只要刘益守觉得苗头不对,那么就可以马上往南面后撤,且战且走即可。
后期再慢慢的跟魏国磨,保持万人以内的交战规模,然后一点点的退到南颍川郡。因为河南之地的人口规模已经被极大的改变,所以魏军南下作战,等于是在外线作战,无法得到就近补给。
所以到时候南阳以东的南颍川郡等地,梁军的补给线要远远的短于魏军,到时候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罢了,宣传需要,你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刘益守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说道。
宣传口嘛,懂的都懂,不要过分苛责了。
“主公,高乾派人来向我们求援,要我们分兵一部,屯扎北中城,真的不理他们么?”
阳休之好奇问道。
他今日才接待了所谓的“使者”,那人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命刘益守带兵屯扎北中城,防备魏国偷袭。
“人走了没?”
刘益守微笑问道,好像并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没,还在驿馆休息。”
“直接告诉他们,就说本王相信他们的能力,他们组建的新军,守住河阳关一定没有问题,让他们自信一点。”
说完,刘益守就往书房的榻上一躺,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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