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关于自己突然变得怕狗这事儿, 黎非凡觉得和自己多了一段记忆有关。
一段五岁左右的记忆。
他最开始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小孩儿，片段是零散的，他只是接收了那种难过的情绪, 以一个成年人的视角想起来都还是觉得不太舒服。
他怀疑过这是不是原来那个黎非凡的记忆。
但是不对。
你是在为别人的经历难受, 还是因为事件本身和你有联系才让你产生这种情绪, 作为当事人自己是会有感知的。他相信就算真的是这具身体本来的经历，对他的影响也不该那么大。
他以前梦见过二爷出事, 梦见过成予南身死。
他知道自己是个局外人，完全是一种看客心态。
但是这次完全不同。
他记忆里多了个哥哥。
可这个哥哥和他自己大哥并不是同一个人。
黎非凡其实是没有小时候的记忆的，他记得他亲哥有一回问老妈他五岁时候的那个玩具车去哪里了，黎非凡就很惊讶，还问他说：“你记忆力是不是太好了, 那么小玩过的东西都还记得。”
“人对自己记忆深刻的东西当然会有印象。”他哥黎应深当时还笑他说：“你不记得很正常，你小时候就是一自闭症儿童, 自己能好那完全属于医学奇迹。”
黎非凡还以为那只是玩笑话。
但是现在对他本人的感受就像是填补了一片空白。
他自己并不是个自闭症儿童，他是有五岁时候的记忆的。
只不过那段回忆是灰色的, 和他一整个成长经历完全不符。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就像一段看起来很完好的人生, 但是有一天无意中掀开了一层纱，发现里面是带着疮疤的, 疮疤随着成长伴生而活，突然被发现的时候比你一开始就知道那里有道疤的冲击力强烈不知道多少倍。
以至于黎非凡刚醒来经过被狗吓, 然后又回想起昏睡这两天补充完整的一些东西的时候。
具体反应直接反馈到了生理上。
他冲进卫生间吐了。
就类似胃痉挛。
吐得昏天暗地的。
但是他长时间没进食，除了胃部抽搐啥也没呕出来。
外面有人一直在拍门，黎非凡按了按头昏脑涨的太阳穴，伸手按了冲水后一整个腿软直接扒着马桶翻身滑坐到地上。
他环顾了一下卫生间, 仰头看着头顶的灯, 能听见自己的过分强烈的呼吸声。
卫生间空间不大, 让他不自觉把记忆转回到那间关住他的小屋子。
五岁的孩子记忆力有限，他不太有概念知道被关了多久，只记得那个房间的房梁很高很高，他的视野里能看见小窗口投射进来的光，光束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
他记得角落里的黑色小虫子，沿着他的腿一点点爬上来的酥麻感，记得偷偷从洞里钻出去，却怎么也甩不开的那条大黄狗。
记得无人来的河边，记得他跑远的旷野。
他那段记忆停留在牵住自己的那双手，然后连接的记忆是长在一个全新的家庭。
这种感觉很分裂但也很充盈。
导致他的脑袋一直嗡嗡的，对周围一切的感知都像是蒙了一层雾。他的五岁和他后来的所有经历混淆，一时间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谁是谁，谁又不是谁。
以至于门被人从外面撞开。
黎非凡看见霍韫启第一句有气无力的话是：“二爷，我要死了。”
霍韫启上前把他提起来，皱眉回头就道：“叫医生！
医生给出的结论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用在场目击他清醒全过程的邱香的话来说，就是当天的他面如金纸，先是被盛禾同学的一条狗吓得直往二爷怀里躲，然后莫名其妙又开始呕吐，那一阵兵荒马乱的，好家伙，给所有人都吓个半死。
毕竟爆炸没伤着他。
他却还是被折腾得不轻。
正常人都会认为他是经历了绑架，注射药物，爆炸等事情后产生的反应。
但实际上这是一场迟来的病症。
迟了整整将近二十来年。
好在他黎非凡终究是黎非凡。
他的人生如果非要概括，可以是八个大字形容。
家庭幸福，英年早逝。
父母关系和睦，兄长关爱有加。
他不缺钱不缺爱地长大，没有吃过爱情的苦，事业小有成就，然后在某一天被一个垃圾剧本里和自己同名同姓的炮灰气到提早下班，然后出门被车撞死。
这就是他五岁之后的所有人生。
所以不管他五岁之前是真的自闭，还是他就是原本的黎非凡。
记忆能影响他的也不过就是刚刚醒来的那半个小时，他有健全的人格，良好的三观，有抵御所有心理问题的勇气和能力，所以总体来说，他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真的，就你刚刚醒来那架势，我都以为你被炸出脑震荡了。”
养身体期间邱香来看了他好几回。
黎非凡说到底最严重的就是心悸和高烧问题，只要控制住了，痊愈起来很快。
所以这天他终于陪着邱香从房间里出来了。
黎非凡最近几天一直待在屋里，连太阳都没怎么出来晒过。
今天天气好，有风。
但是兰姐非让他添了件衣服才把肯把他放出来。
黎非凡出了门见兰姐看不见之后，就把衣服脱下来搭在胳膊上，和邱香笑说：“爆炸的时候我都已经离开爆炸点了，哪来的脑震荡。”
“你小心兰姐骂你。”邱香因为他的动作瞥了他一眼，然后才说：“这次的事儿如果不是二爷提早就安排我哥的人跟着你，加上秦家那边也有我们自己人，不然你真的得栽在那儿。”
邱香从邱虎那里听说全过程的时候心里都直咯噔。
好在二爷反应快，意识到出问题的时候就调动了霍家最高级别的安全系统。
原本跟着黎非凡的人也是擅长追踪的人，他们的人比秦家那边以为的到得更早，所以才没让他出事。
霍韫启叫了人跟着自己这事儿黎非凡不知情，但是不意外。
他身上难解的事情不是一件两件，他要是什么也不做，他就不是霍韫启了。
“所以说我运气好。”黎非凡坐到了庭院的凉亭里。
邱香跟着踏上来，“你能保证每一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
黎非凡见她也不像以往忙得风风火火的样子。
就问她：“这两天不忙？”
“不忙啊。”邱香顿了下才说。
黎非凡斜了她一眼说：“我说香姐，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在集团挂了名的，你真当我脑子出问题了还是觉得我眼瞎啊？”
邱香干咳了声，然后才瞪他一眼。
开口说：“这还不是看你身体没好，我一大忙人还抽空来陪你，知不知道感恩两个字怎么写？”
“二爷对秦家出手了？”黎非凡问。
邱香看了他一眼说：“别问我，医生说了你要静养。”
黎非凡无语，其实何止是邱香，这两天黎非凡几乎没有一个人单独待过。
能来的人基本都来了。
而且除了闲扯啥也没说。
前脚邱香还没有走，又有人来。
这次是蒋勋，他倒是黎非凡醒后第一次来。
被福叔带进来的时候正好见着他们坐在亭子里，三两步上来掰着黎非凡肩膀就一个劲儿往他脸上看，开口就说：“挺好，不缺胳膊不缺腿，面色红润有光泽。”
“起开。”黎非凡没好气拍他。
邱香见蒋勋来，就站起来说：“行了，你有朋友在我就先走了，去和二爷交差。”
“交什么差啊？”蒋勋莫名其妙问。
邱香看了一眼坐着的黎非凡，调侃说：“那是蒋少不知道，自从我们黎小凡醒过来二爷就发话别让他一个人待着，可是二爷又忙，没办法时时陪着他，我们做下属的只好多帮帮忙。”
蒋勋都愣了。
邱香还故意朝黎非凡伸出手：“好了，来香姐给个抱抱再走。”
黎非凡暗暗咬牙。
“不、用。”
邱香切了声，拿着她的小包甩头发就走了。
蒋勋看着邱香的背影看了好半天，然后才绕过石桌坐到黎非凡对面。
开口说：“我来这玉京园好几次，每次连门都进不来，感情是霍韫启把你藏在这里还随时遣人看着，这是要干嘛？”
黎非凡没搭理他，反问：“那你今天怎么进来的？”
“霍韫启松口了呗。”他手撑在桌子上，整个人朝黎非凡微微前倾，看着他压低声音说：“辽城动静那么大，而且这些天霍家一直瞒着有关你的一切消息，又朝秦家出手，要不是有人提前给了我消息，我都以为你死了。”
“没死成实在不好意思。”
“呸呸，你也是真不忌讳。”蒋勋说：“你知道霍秦最近斗得有多狠吗？秦百夜这种时候还疯狗一样不管不顾进行内部清缴，整个盛京市都为之侧目。我家老爷子昨天还问我，盛京市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了不得的大事情。”
黎非凡睨他，“那你怎么说的？”
“秦百夜横刀夺爱，霍二爷冲冠一怒为红颜。”
黎非凡听得一脑门黑线。
“你这从哪儿偷来的八卦媒体的标题。”
蒋勋一脸“你还瞒我”的表情，看着他道：“都说盛京两大巨头是因为辽城那个项目斗争无辜连累了你，你又是在秦家手里出的事这才惹恼了二爷，但我可不这么认为。这么大的事儿霍韫启硬生生给压下来这么长时间。只要稍微知道点内幕的都清楚，就凭辽城这个项目，就是再来个增值十倍的项目，也不值得他们如此大动干戈。”
黎非凡挑眉看他，“那你听见的内幕是什么？”
蒋勋往周围看了看，然后才继续压低声音说：“秦宵失踪了。”
“哦。”
“你哦什么。”蒋勋继续说：“还有呢，书家也彻底完了，很彻底那种，从此盛京望族哪怕是曾经的望族提起来都不会有书家半个字那种彻底完了的意思。而且你知道这其中有谁的手笔吗？”
“谁？”
“你家二爷和秦百夜。”
蒋勋越说越来劲，“这就是我一直都想不通的一点，首先书家曾经和霍家关系不浅，而秦家是后来支撑起书家的最后一支力量，但是现在两家同时把矛头对准了书家。”
“他们一边搞得你死我活，一边同仇敌忾，而这矛盾的关键在哪儿？”
“在你啊。”
“试想这样一对万年仇人却很有默契地把你单独摘出了这件事，所以我的猜测才是最合理的。”
“辽城之行，秦百夜爱上你了。”
黎非凡手一抖，险些把刚从桌上拿起来的杯子丢出去。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蒋勋，强调：“他没有爱上我。你脑子里除了这种三流豪门爱恨纠葛，能不能有点正常人的思维？”
黎非凡说完自己也顿住。
其实正常人的思维，把他往秦百夜弟弟身上联想才是不寻常。
黎非凡没告诉蒋勋自己可能就是秦百夜那个死去的弟弟。
从他醒来这么长时间，他谁也没说过。
但是他总觉得即使他什么也没说，但是霍韫启是知道的，不然他没理由一直把他的消息封锁起来，直到今天才松了口。
蒋勋的到来，证明有些东西已经告一段落。
至少在霍韫启这里，这事儿过去了。
踩着傍晚的晚霞进了园子，霍韫启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坐在长廊里的黎非凡。
他背对着拱门这边，俯身在栏杆上趴着胳膊闭上眼睛，整个人看起来浸润在傍晚的太阳光里。
身后的跟着他的人小心道：“二爷。”
霍韫启挥手示意别出声。
他把手里的东西交给门房，自己朝长廊那边过去。
周围的下人都心照不宣悄悄远离这边。
黎非凡并没有睡着。
注意到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的时候，他睁开眼睛。
发现身边的衣角，他回头，“二爷？”
“怎么睡这里？”霍韫启问他。
黎非凡摇头：“没睡着。”
黎非凡现在看霍韫启，觉得自己看他的角度发生了变化。作为霍家家主，他所有的行动力判断力毋庸置疑。但是就像此刻，他下了班带着人回来，静静站在他身后的时候，黎非凡才发现他在他断层后开启的人生里，原来比重并不轻。
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认识，又有了现在这样的关系和相处模式。
至少这个人已经不是什么随便就能忽略的人了。
即使他们将来分道扬镳，黎非凡想，他也会是他记忆里很浓墨重彩的一笔。
空气淡淡的充满着静谧。
阳光温柔并不刺眼。
霍家二爷像包裹上了一层柔软外衣，看着他的目光如同看着一个新生存在，连语气都添上了细致和无尽包容耐心。
黎非凡听见他问：“你想见他吗？”
“不想。”黎非凡老实说。
他们并没有选择撕开那层遮掩。
黎非凡也清楚，有了辽城这回事，霍韫启想查没有他查不清楚的。
除了黎非凡自己都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这件事，他在霍韫启这里没有秘密。
所以黎非凡直接说，不想。
这是从他清醒后就盘桓在心底的问题。
理智里他就是黎非凡，而不是秦百川。
他这么多年从没有过关于秦百川一星半点的记忆，但是回忆里的情绪又有些摆脱不了。他甚至无法忽略这段骤然记起的回忆是有带给他变化的。
就像霍韫启说他：“可是情感上你还是觉得过不去，对吧？”
“他现在怎么样？”黎非凡抬眼问他。
霍韫启垂眼看着他，突然伸手拂上他微微往下耷拉的眼尾，“不太好，他还不知道你活着，但这件事他迟早也会知道的，我不可能一直把你关在这里。”
“谢谢。”黎非凡说：“给我时间。”
霍韫启轻笑了一下，“从醒来就这样。”
“哪样？”黎非凡问。
霍韫启：“眼睛有点黏人，你忘记了小时候的事儿是吧？”
黎非凡点点头。
霍韫启说：“随你自己的心走就好了。”
黎非凡很难不因为这样的霍韫启觉得内心有点被水泡过一样的感受。
那点被他刻意忽略的影响，在别人面前丝毫不显，但是在他面前即使被抛出来摊开在太阳底下，他也不会有被攻击被越界的不舒适感。
他甚至把头磕到了霍韫启的腰间。
叹气：“二爷，头疼，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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