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故人
问月居是天安城中最有名的酒楼。酒楼大,四层飞檐富丽堂皇。牌匾大,黑漆金粉美轮美奂。可是门口迎人的店小二脾气更大。
“几位客官——本店半年后的包间都已经预订满了,恕不接待散客!”店小二衣着整齐,语音平和,眼神中却对这三位往里直闯的冒失鬼浮过一丝轻蔑。
“我们加倍付钱还不行吗?”秦水墨心下忿忿,今日这是诸事不宜啊,吃个饭也这么难吗?
“哎呦,客官,在别的地儿,成!在我们这问月居啊,有钱还真不成。要不,您前边走几步右转,温月阁那里新来了胡姬乐舞,有钱就是爷,最适合您几位了!”店小二瞧着这几人服饰平常,料想不过是哪里来到天安城的土包子,皇城脚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赶紧打走了了事。
“店小二,本姑娘可是记得你的话了,若是那‘温月阁’不好,我可要找你算账呢!”秦水墨转身带着阿言和小武便走。若不是刚才瞥见宁王府服色的人进了酒楼,秦水墨立刻便改了主意,好在“温月阁”倒也不远。
及至转过街角,秦水墨不禁道一声:“妙啊!”
但见一条大街,沿着永安河蜿蜒而去。此时夕阳已去,皎月方来,一湾河水也仿佛晃荡着蔷薇色的光。岸边的绿柳丛中点起盏盏红灯,氤氲着五光十色的梦。管乐声声,丝竹阵阵。河中有船大的可坐二十余人,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橙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小船上只有油灯几盏,布置着方桌几案,既可以方便人们在船上饮酒游船,也可以渡人过岸,倒是方便敞亮。秦水墨着小武上前问了船家,小船上饮食俱备,亦可随时靠岸采买,便包下一条小船,往那溪光留影的深处摇去。
两岸十里烟花,醉红深处。岸边不时有衣着光鲜的客人在龟奴的接待下迎来送往。艘艘彩船如月影穿花,柳荫深处的歌姬轻唱更是撩动了人心底的散漫。一弯小舟摇着粼粼碧光,倒是十分的惬意。阿言与小武虽也曾出门走动,就算到得这里,也是远远一窥,哪曾见得这等旖旎风光。阿言兴奋地四处张望,偶尔看到河边花楼里出现的丽人,便兴奋地指指点点:“夫人,您瞧,那半面妆,画的真美!您再看,那金丝步摇,就是王府也没这么时兴的款式呢!”
秦水墨微微一笑,心道:只怕这天安城一半的富庶繁华都藏在这脂粉正浓处了。转头看小武,却见那少年低着头,只看眼前的一张方桌。秦水墨笑道:“小武想是饿了,我们便在这船上吃饭吧!船家,有什么好酒好菜尽管招呼来!”
秦水墨低头又轻声对阿言和小武道:“可有一样,我带你们来这里玩,万不能教旁人知道,总不能说我带坏你们小孩子吧——”
阿言兴奋地直点头,小武仍是不抬头低低地“哦”了一声。
那船家不过三十岁许的汉子,带着半旧的斗笠,长臂一舒便将小船轻轻巧巧地滑进了永安河去。
“客官要去何处?”船家声音沙哑地问。
“我们就赏赏河景,船家你尽往那最热闹的地方去便罢了。”阿言忙答,答完看一眼秦水墨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秦水墨微微一笑,低头品酒。
“哼!此等腌臜地方,哪来的什么风景!”船家轻哼一声,手中长篙一抖,船身一晃,秦水墨手中酒杯溅出几滴酒来,落在袖口之上。
阿言刚稳住了身子,忙拿出帕子来给秦水墨擦拭,一边抱怨道:“船家!仔细些!怎地这般莽撞!”
“若嫌我莽撞,客官尽管换船便是!”那船家硬邦邦回了一句,手下撑的飞快。
阿言怒道:“你这船家好生无礼,我们付银子坐船,哪个惹得你来?”
“银子?!便是这永安河的水也洗不净这世道上肮脏的银子!”那船家说道,斗笠下的眼睛透出凶狠的光。
小武一闪身便护在了秦水墨和阿言身前。
秦水墨瞧那船家汉子一张黑脸黑中透红,想是饮了些酒又心情不畅,便拉了拉小武的衣角。
小武便又坐下。
“大爷,您慢走啊!”岸边的青楼上传来一声姑娘送客的声音。
那船家汉子却猛然身子一震,手中长篙掉落,扭了头雕塑一般地定在那里。
三人冲那船家眼神望去,只见岸上柳荫中琉璃花灯下,一袭粉色身影一闪便进了楼去。
船儿失了操控,便顺着水流慢慢前行。
“船家!”阿言叫道。
那汉子身子软了下来,拾起船篙,却不再言语,缓缓撑着船。
半晌,那汉子低声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几位客官见谅!”
“原来你有心事啊!”阿言问道。
那汉子却摇摇头道:“这永安河上又有几人没得心事?不怕各位笑话,刚才那是我娘子。”
三人惊讶。
阿言道:“那你——”又不知说什么好。
“我没本事!我们山南道遭了灾,一家人逃难到京城,为给两个娃子看病欠下了债,只能——”那汉子声音模糊,再也说不下去。
“山南道遭蝗灾,户部已经拨了赈灾银子,怎地还要逃荒?”却是小武沉声问道。
那汉子摇摇头道:“听说因我们那里临近镜湖,因近年常有水匪,官老爷们怕赈灾银子被水匪劫去,便没得了。”
“呯——”却是小武将手中茶杯重重拍在桌上,恍然又觉失态,忙对秦水墨低头施礼道:“小的因随王——掌柜办过此事,所以知道。王——掌柜可是将自己府上的银子也一并送去赈灾了!哪知道——唉!”
“掌柜平素是个花天酒地的,还有这份心。”秦水墨手中攥着酒杯把玩。
小武忙答:“掌柜是着小武私下办的,由当地延生观将银子换了米施粥。”
那船家汉子听到“延生观”忙说道:“也听得延生观在山南道施粥,只是那延生观在北辰县附近,救不得我们镜湖三郡。”
想到自己的王爷夫君连赈灾也要私下筹谋,秦水墨心中一动,缓缓说道:“地方上贪赃枉法,总是有的,只是你二人何以落得如此境地?”
船家汉子叹一声道:“路上便饿死了老父亲,我和娘子千辛万苦来到京城,谁知两个娃子却得了鼓胀症,只得借了银子,却终是没救回来。也罢,也算他们的福分,这世道死了比活着好!”
听得这里,船上四人都不再言语,一时风如磨盘,压得人胸闷。周遭丝竹声喧闹声渐渐远去。
良久,耳畔传来一阵短促而明快的音乐。
那音乐节奏分明,明丽悦耳令沉闷的气氛稍微一缓。
四人循声而去,只见从上游水道之上远远行来一艘画舫,音乐声便从那里而至。
此乐似有数名弹奏者,远远听去,有箜篌、排箫和铃声。不同于中原之乐,共有七声,给人热烈昂扬之感,铿锵镗镗之声,虽从远处传来,却像响在人的耳畔。
画舫越行越近,画舫之上有一女子身着长外衣,外披坎肩,着筒裙,上身短至胸部,下身宽大,长及腿腹。衣物质地仿佛绸子,但却色彩鲜艳。随着高旋转的舞姿,可见裙子里面穿长裤,裤子用彩绸缝制,裤角绣着花朵。
舞蹈跳至最疾处,腰鼓之声骤然而起,将整个乐曲带入高潮。一白衫男子金冠束,腰间悬着腰鼓,与那女子舞至一处。男子身材高挑欣长,宽肩窄腰,舞姿充满力量却又灵动开阔;那女子犹如花间蝴蝶翩翩而舞,满头辫甩出优美的弧线。
从来只见过女子舞蹈,但这眼前的男女舞姿浑然天成,不见一丝扭捏之气,令人不禁暗自赞叹。
那两边岸上早有人已喝起好来。
那画舫上舞蹈的男女却毫不避讳,随着男子手中鼓点愈急,两人脚步穿梭快若织梭。
那男子随着鼓点却又朗声唱了起来,音虽生硬了些,但曲调清阔,声音沉稳,竟也让人不由得仔细品味。
只听他依着朗声唱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柳。东风欢情春如旧,桃花落,闲池阁。山盟长在,锦书好托!”
词虽是中原样式,但被他用异域曲调唱出,少了哀伤婉转却多了欢快跳脱,令听者愉悦。
唱至终句,鼓声歇,笛声停。白衣男子不动如山,金冠之下眉目如画。彩衣女子热情似火,碧波之上艳丽无双。
周遭众人更是连喝彩都忘记了,直直望着这一双男女回不过神。
“给世子请安!”小武却唰地一下拜倒下去!
那白衣男子从画舫上低头看了眼小武,朗声笑道:“你这小子,被宁王带的越拘谨了,不好,不好的!”说罢向小武身侧的秦水墨和阿言扫了一眼。
秦水墨只见那琥珀般的眸子里宝光一闪,下一刻那男子便出现在了自己眼前。还未及反应,一双手便被紧紧抓住。
“丫头!真的是你!”那白衣男子眼中光华闪烁,溢满了不可思议,下一刻他便仰天大笑道:“我唱了几个月的《钗头凤》终于唱回我的丫头了!哈哈——”
秦水墨身子后仰,无奈一双手被牢牢抓住,众目睽睽下被这男子抓住实觉不妥,只得扭头看小武。小武却眼中表情捉摸不定,完全没有解救自己的意思。阿言欲要冲上来,又摸不清头脑。
秦水墨皱眉,缓缓道:“公子唱的是《钗头凤》?怎么和我知道的不太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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