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四
6月20日星期二天气晴
梦境名称:茶叶蛋
梦境时代:现代
主角身份:无常
1
上学的道路不近不远。在家与学校的道路中间,是老城区的火车站。
火车站,简单的三个字眼,仿佛描绘出了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热闹画面。
焦急,紧张,期待,展望。夹杂着某些看不见的肮脏——下水道的污水,泥土中的臭虫,地板砖下的蟑螂。
只要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就充满了邪恶与污秽。
而火车站本身就是一个众生众泰的大熔炉,凝炼出的岂非是人间的昌盛,亦或是历史的流痕。
早点,一直是这所城市的文化。
以马奶奶的茶蛋为例,听说马奶奶已在这喧闹的火车站前站立了十多个春秋。
马奶奶并不老,甚至还很年轻。
知道她真是年龄的人往往都会很惊讶,毕竟在这老态龙钟的妇人身上看不到任何俊丽的色彩。
毕竟使人变老的绝非只有年龄。
人岂非是因年龄而老,人岂非是因面容而老。
2
马奶奶站了十多个春秋,我吃她的茶蛋亦是吃了十余年岁月。
又白又圆的茶蛋,仿佛情人的脸蛋,一口咬下,味美鲜滋。
这个时候,我也突然意识到“人老”的好处。
毕竟岁月的苍痕让马奶奶看起来十分的和蔼,她那份慈母般的笑容仿佛是一味特俗的佐料,融入茶蛋,温暖人心。
生活岂非是轻易就被打动?
我吃着茶蛋,竟想要流出泪来。
身边的孙立投来不屑的目光:“有那么好吃么?你这副精彩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我急忙吞咽下嘴中的茶蛋:“你真的没吃过马奶奶的茶蛋?”
孙立皱眉:“她并不老,为什么叫她奶奶?”
我付之一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并不老,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孙立耸耸肩:“只许你知道,不许我知道?”
我笑嘻嘻地说:“可我从来没见你买过马奶奶的鸡蛋,也没见你和她说过话。”
孙立轻松地笑,却快步地向前走,远离了马奶奶的茶蛋摊。他伸了伸懒腰道:“我在这条街道少说也走了十年,十年前,她还不是如今这幅苍老的样貌,十年间,她的变化太大了。”
我急忙赶上他的步伐:“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的,她刚开始卖茶叶蛋的时候,我们都管她叫阿姨,事到如今,每个人却都叫她奶奶…”
孙立叹了一口气,微微偏头,却始终没看向马奶奶的方向。孙立幽幽道:“一个人若是生活在绝望之中,那么她可能就会迅速的衰老下去吧。”
3
我愣了愣,眨眨眼睛问:“在马奶奶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孙立露出神秘的笑:“你猜猜?”
我想了想,随即道:“该不会是老公甩了她吧!”
孙立轻摇手指:“就算是老公甩了她,她也没必要在这里站上十年。毕竟十几年前她还年轻,她还有大把的青春年华。她完全可以傍上另外一个男人。要知道,能让女人踏踏实实活下去的,唯有男人。”
我疑惑地问:“我猜不出,莫非你知道原因?”
孙立奇怪地笑了笑,微微摇头:“算了。”
“算了?凭什么算了?”我再次追上他,“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孙立的语气有些发冷:“我讨厌火车站。”
我皱眉:“喜欢这里的人不多。”
孙立摇头:“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这辈子都不曾来过这里。”
我苦笑,挖苦道:“可你每天上学都会经过此地,你这句话岂不是自相矛盾?”
孙立笑了笑道:“人岂非是在矛盾中挣扎?明明抗拒的事,却偏偏要去做。明明下定的决心,却偏偏要悔改。”
我接着他的话说:“你为什么这么憎恶火车站?”
孙立的表情痛苦起来,脸色凝重的仿佛中了毒。中了回忆的剧毒:“阴暗,肮脏,扭曲,邪恶…每每路过这里,我都会想象自己是一只下水道中穿梭的老鼠,越过酸臭腐烂的污垢世界,偏偏要让猩黄的粪水清洗全身…每天这个时候,我都会想吐。”
他没有吐,我却吐了,腹中的茶蛋一丝不留。甚至连隔夜的宵夜都尽数吐了出腹。
4
孙立拍拍我的肩膀:“正因为有邪恶的人,才会有可怜的人。”
我惨白着脸道:“我就是那个可怜人啊!”
孙立微微一笑:“你还不够格。”
我问:“那谁够格?”
孙立回首,望向人流涌动的背后,望向人影之中那佝偻着身体卖茶蛋的妇人。孙立缓缓道:“比如说她。”
“她?你知道她的故事?”我忍不住问。
孙立点头,用着极为平和的语气对我说:“十余年前,她带着儿子外出,却在火车站附近遗失了自己的儿子,然后她便十余年如一日的在火车站附近卖茶蛋,目的就是为了找寻自己的儿子。”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十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的儿子还在不在人世。”
孙立道:“即使她的儿子尚在人世,恐怕她也会认不出了。”
我叹惋道:“真是个可怜的人。”
孙立悠然道:“可是可怜之人一定有可恨之处。”
他的语气平淡,我的怒火却是陡然高涨,我提起了嗓音道:“你有没有良心?有没有人性?”
孙立惨笑,不说话,像是不愿与我争辩。
他不和我斗,我的气顿时消了一大半。
我又望了望背后忙碌的身影:“但愿她能找到自己的儿子。”
孙立平静道:“我倒不这么认为。”
我迟疑道:“为什么?”
孙立道:“她在火车站附近等了十年,说不定她找儿子的夙愿早已磨灭殆尽。唯一支持她走到今天的,恐怕只是千篇一律的生活习惯。她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而她若真找到自己儿子,她会真正的爱自己的孩子么?一个十余年不见面的儿子,她们之间又会存在真正的感情么?假惺惺的相拥而泣,她的儿子不会恨她么?她们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继续卖茶叶蛋为生么?她的儿子又怎么会忍受自己的母亲是一个只会卖茶叶蛋软弱的人!”
孙立越说越激动,仿佛丢了孩子的人是他。
他喘着粗气,身上暴起了青筋。我却皱紧了眉头,真想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好好清醒。
可我没有。因为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孙立便已经走远了。消失在城市森林的车水马龙。
5
又是阳光明媚一天,清晨鸟儿在树梢歌唱。
我起了个大早,向校园赶去。
但天有不测风云,骤息之间天色巨变,豆大的雨水噼啪坠落。
我愁着眉,在雨中疾行奔跑。
一支雨伞出现在我的头顶,雨伞很大,撑伞的人在笑。
我也笑了:“早啊,孙立。”
孙立颔笑点头。
6
路过火车站时,我想起了今早没吃早点,推搡着孙立来到了马奶奶的茶蛋摊。
孙立虽然是满不高兴,但他并没有拒绝。
马奶奶不见了!
确切的说,是茶蛋摊前卖货的变成了一个俊朗的少年。
招牌没变,店面没变,连茶蛋的味道都没变。
我三口两口便吞下了一颗茶蛋,孙立却皱紧了眉。
我猛然想起了昨日我与孙立的对话,向卖茶蛋的少年问道:“您好,马奶奶今天怎么没有来?”
少年说:“我母亲她生病了,今天由我来带她卖蛋。”
我怔住,嘴巴张成o形。
那少年也愣住,表情随和地问:“干吗这么吃惊?人难免会生病不是么?”
我扭头看向孙立,他的表情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马奶奶的儿子?”
少年展开笑脸:“我叫戴诺,是马奶奶的儿子,怎样?不可以么?”
而后,他转了转眼睛,接着说道:“哦,我明白了,你们一定认为我的母亲是个老太婆,怎会有我这么年轻的儿子。不怕告诉你们,其实我的母亲年龄并不大,今年还未到40。”
我急忙摇头道:“我不是指的这个,而是…”
还未等我说完,孙立便抢先说道:“而是我们实在想不出马奶奶有这么帅气的儿子。”
戴诺腼腆地抚了抚头发:“多谢夸奖喽。”
孙立接着说:“祝你母亲早日康复。”
还不等我说话,孙立就拉着我快步走开了。
我回头望向茶蛋摊前的戴诺,他的眼中仿佛有说不出的颜色。
7
我扯开孙立的手:“你骗我?”
孙立苦笑:“我没有骗你。”
我大声道:“戴诺明明是马奶奶的儿子,你为什么要骗我说马奶奶十余年前丢了自己的儿子?”
孙立轻蔑地笑,不说话。
我明悟道:“莫非马奶奶早就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可还是重复着卖茶蛋的生活?”
孙立又笑道:“他说他是马奶奶的儿子你就相信?”
我说:“他为什么要骗我?”
孙立说:“有时候连撒谎的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撒谎只是自我保护机制里的一种本能。”
我说:“所以你说了谎?”
孙立说:“不是我,是他。”
我说:“他?”
孙立说:“卖茶蛋的戴诺。”
我说:“你有什么证据?”
孙立说:“暂时还没有,不过很快便有了。”
我说:“你想怎样?”
孙立挑了挑眉毛道:“我们跟踪他…”
我泛起犹豫:“可是马上就要上学迟到了…”
孙立大手一挥:“去他妈的上学!”
8
说实话,一个人逃课时心惊胆怕。两个人一起逃课,竟连胆子也莫名的壮大。
人岂非是互相依靠而建立自信?
火车站旁,卖早餐的摊位都已匆匆撤场。热闹的时候一过,大家就各奔东西。
名为戴诺的少年卷着锅碗瓢盆,背上背了个小包,便向城西走去。
我与孙立交换了一个眼色,偷摸跟了上去。
9
马奶奶的家住在城西边的垃圾场附近。
那字面上的“家”已不是家。
乱飞的苍蝇,乱爬的臭虫,满地的大小便。
让我一想到每天吃过的茶蛋,就不禁一阵腹呕。
可我终究还是忍住了,只不过我情愿这里我永远都不曾来过。
可我偏偏来了,并且偏偏那看到了躺在病榻上的马奶奶。
偏偏戴诺将锅碗瓢盆放到了屋内,就匆匆地离开。
然后他偏偏撞上了我。
我尴尬地笑了笑:“看样子…你要回去了。”
戴诺苦笑:“再不回去,恐怕就要迟到了!”
我又问:“你是这里的学生?”
戴诺答:“不错,正是。”
我说:“那你是不是马奶奶的儿子?”
戴诺转了转眼睛道:“不是。”
我变了更疑惑了,这个世界为什么要有人说谎,而且说得那么逼真?
我说:“马奶奶是不是在十余年前弄丢了自己的儿子?”
戴诺轻轻点头,显出很不情愿承认的样子。毕竟没有人愿意揭开别人陈年的伤疤。
我说:“可你为什么要冒充马奶奶的儿子?”
戴笠嗫喏道:“我想冒充她的儿子…想让她开心…”
孙立淡淡道:“可你终究不是他的儿子。”
我苦笑,接着道:“他不是,而你是…”
10
“什么?”孙立的瞳孔巨猛收缩。
我淡然道:“你是马奶奶的儿子,恐怕当你被拐卖走之后,又凑巧被贩卖回了这所城市…”
孙立叹了一口气,道:“所以你认为我会知道这么多?”
我说:“我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与母亲相认,但在我看来,你绝不是嫌弃母亲身份的那种人。”
孙立说:“如果你丢失的儿子每天都从你的面前路过,你却从未发现,或许你就明白了。”
我的心身被震撼,缓言道:“你是在赌气?是在怨恨?还是在逃避?”
孙立不说话,抬头看天。
天在下雨,眼中有泪。
11
戴诺突然道:“只怕…马奶奶快不行了。”
孙立愤然道:“你说什么!”他愤怒地捏着戴诺的肩膀,大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戴诺道:“马奶奶的身体早就垮了,现在她已经神志不清了,我就是想让她在弥留之际,见到自己的孩子…即使骗她也好…”
下一瞬间,孙立疯了般冲进房间,跪在马奶奶面前,大声叫到:“母亲,是我啊!”
我按住戴诺的肩膀,摇了摇头:“让他们相处会儿吧。”
12
片刻之后,孙立缓缓从屋内走出,脸上挂着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花。
孙立走到我面前,用空洞的眼珠看我:“无常,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我说:“什么事?”
孙立说:“马奶奶死了。”
沉默,而后是长长地叹息。
孙立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冲进房间么?”
我说:“莫不是你就是她的儿子?”
孙立说:“我不是。”
我说:“真的不是?”
孙立说:“我确实是一个孤儿,因为我的父母将我遗失在了火车站,但我的母亲并不是马奶奶,我走丢的那天,正巧碰到了马奶奶疯了般找自己的儿子,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她是与我同病相怜的那类人。”
我说:“可你刚才…”
孙立说:“听了戴诺的话,我知道马奶奶正在弥留之际,所以才想冒充她的儿子好让她安息…”
孙立用力地拍拍我的肩膀,整个人没入烟雨之中。
我望着他一瘸一拐的漆黑背景,心里竟是说不出的滋味。
13
戴诺道:“你说他是不是马奶奶的儿子?”
我说:“刚才是,不过现在不是了。”
戴诺道:“为什么?”
我说:“如果他承认,他便是故意不认母亲,逼死亲母的凶手。他这辈子都完了。”
戴诺说:“若是我,我也不承认。”
我说:“为什么?”
戴诺说:“如果选择了做恶人,就一定要把恶人演出到底。”
我轻轻点头:“说的是啊…”
孙立是不是马奶奶的儿子?
是——不是——
是——不是——
是——不是——
啊——啊——啊——
无常解析:
贯彻自己的角色,即使是小人是恶人也要演出到底。因为小人恶人也是人。如果切实反复无常的折磨人,那这个人便根本称不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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