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三味杂陈
岭南仲夏的暴雨繁密,一日五疯,不在话下,更何况地处偏远的交州。
未时过后,天赐骤雨,穹嘶如啸,光雷遁地,雨若天瀑而倾。文若独自一人骑马过桥,俯身望去,石桥之下,滚滚江流如千百头泥牛迁徙涌过,撞得两岸堤坝是摇摇欲碎。
文若策马于桥上,神色迷茫,大雨狠狠拍打在身上,竟使他体内生出浓浓暖意。突然,一道闪电掀翻天墨,如银蛇乱舞,将下游阴森森的交趾城晃成一片坟冢。雨水夹杂雷声将文若团团笼罩,文若胯下的马蹄声却格外清晰,恍惚间,文若仿佛感到这个世界只剩他一人。
“该去哪啊?哎!咳咳咳。”
文若喘病犯了,重咳几声,痛苦难当,险从马上滚落。沉吟许久后,文若呼吸渐趋平缓,他伏着马背,勉强直起腰背,一缕暗红色光晕映入眼帘。文若眺眼向上流望去,河沼之间,一团团艳如暗火的莲花清晰浮现,雷光若染,将花的颜色映得忽隐忽现。
文若轻抽马鞭,过桥而去,凝神细视,此莲生得极为饱满,面呈巨卵,叶如蒲扇,花萼胀裂而开,伸展如舞女开怀。文若皱眉而视,狂风又起,这些红莲花仿佛忽然被什么附体似的,像兵佣般挥舞兵戈,防卫于泥沼之间。
“好美的花。”文若不禁慨叹:“只可惜我命贱,无福欣赏了。”说罢,恐山洪外泄,文若不敢逗留,扬长而去。
城西西流江外山涧连绵,一路之上,树密如毛,湍急溪流如网而织,难觅源泉,此处深林阔野,万木参天,珍兽傍地而走,花香随鸟而盈,是块不可多得的桃源之地,可自从曲览下令封山开矿后,百姓迁走,入城而居,此处便再无人问津。
为防野兽突袭,文若一路疾驰,哪敢有片刻松懈,穿过一片雨林,行至山涧深处,方才缓了下来。文若解下马缰,将马拴在山洞对岸特设的官厩中,山中隐约穿出铁锄开凿之声。文若回身望去,溪流对岸便是大都督曲览下令开采的数十座金银矿之一。
“切忌烟火之物,还有,不要让山雨渗入洞中。”阴暗处,陈卿嗣与身后几个随从缓缓而出。陈卿嗣嗓音沙哑地叮嘱着身侧的中校署王乱,身后百十余污油乌亮的赤身男丁正紧锣密鼓的挥着铁锄,各个汗流浃背,没有人注意到陈文若的出现。
“是,下官明白,请大人放心。”王乱频频点头,不敢直起腰来。
“有劳王大人了。”陈卿嗣口吻倒是一副大官的傲慢,吩咐罢了,引一干随从行至洞口,王乱始终尾随半米之外,不敢靠近。黑暗中,陈卿嗣腿脚有些凌乱,走起路来,脚下拖沓,碎石粒粒而起。洞外的光线徐徐燃在陈卿嗣苍白的消瘦面颊上,高傲的颧骨仿佛要破皮而出,十分可怕。陈卿嗣双眼深凹,两腮好像被削掉了两块肉,苍浊眼珠如鹰般犀利,鬓角白发丛生更添上了几分病态。
“父亲,路上雨太大,儿迟来一步。”文若谦卑作揖,小心翼翼说道。
“我说多少次,在长史府外,叫我长史大人。”陈卿嗣回过身,双手背后,居高斜眼,直勾瞪着文若。
“是,长史大人。”文若吞吞吐吐,双手抖得厉害,只得把头压得更低。
“猪狗不如的东西,丢人现眼,我要你有何用?”陈卿嗣怒斥道。
“是,是,儿不敢了。”文若轻声啜泣,眼泪已转在眼圈,强忍着没流出来。
见到这样一幕,身后众劳役皆是习以为常,无人理会,倒是刚被曲览调任至此的王乱有些诧异。怎么说王乱也是见过世面的八品中校署,上至朝廷亲王,三省六部,京畿大员,下至地方王爵,统帅将军,富家巨商,他皆有所往来,可朝廷命官与儿子在家门外闹得如此之僵,恐怕这辈子也是头一回见着。
王乱犹疑抱着拳,一时间也忘了替上官圆场,原地愣了片刻,刚要开口,就见那陈卿嗣的眼神寒若冰锋,好像跟谁有不共戴天之仇。王乱不禁浑身一冷,傻笑了几嗓便再没敢多嘴。
一滴雨露从洞帘顺下,砸在洞口光滑如镜的青鹅卵上。陈卿嗣见文若不曾回嘴,没了兴致似的冷漠道:“还不快去做工?”
文若心里清楚,就算自己路上被山洪冲走,父亲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索性也就强忍不悦,硬生生捡起地上铁锄,头也不回进洞去了。
“慢着。”陈卿嗣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声呵令叫住文若。文若耳根一颤,仿佛双腿踩进泥潭,整个人被吓得动弹不得。
“长史大人还有何吩咐?”文若战战兢兢,冷眼回答道。
“今夜不许住在甘大人的行营,老老实实给我回府,把你做的蠢事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是。”文若气得是嘴唇冰凉,连忙补了一句:“长史大人。”
待陈卿嗣与左右随从走后,文若停下手中锄头,小心向洞口望去,确认无疑后,支着身子,半倚着矿墙甩了身冷汗,疲于喘息,索性甩了上衣,露出背脊那身乍眼的青墨色鹰鹫刺身,与众劳役一样,哈腰挥锄,卖力赶工。
少顷,矿洞深处扑来一阵热风杂着锈味的尘埃,文若及身后百十劳役惶然蹲身捂鼻,闭死双眼,待尘埃散尽,纷纷回到原地,继续开矿。
文若一身旧疾,皆拜这尘埃所赐。此处地洼潮闷,气流不通,人丁诸多,空气稀薄,加上洞外大雨压城,矿洞之中,如同蒸笼,平常人不要说在这里待上一天,就算是几个时辰也撑不住,那些驰骋疆场的青壮男丁,在山洞中劳作几炷香的工夫便会窒息昏厥。矿洞之中废尘密布,劳役吸入肺腑,轻者咳喘染疾,卧病不起,重者患上肺痨,咳血而亡,也难怪这些从外地而来的劳役各个打了鸡血似的拼命赶工,恨不得早日离开此地,还土归乡。
文若身后几个脏兮兮的黑脸劳役呛音很重,非本地之人,岁数也比文若年长许多,各个青筋虬枝,瘦骨嶙峋。这些劳役见长史陈卿嗣走后,也耐不住终日劳作寂寞,忙里偷闲,聚成一堆,扯上几句,以解烦闷。
“这长史大人够狠心的,没事糟践自个儿儿子,干咱们这差事,也不怕绝了这根儿香火?”三十出头身材矮壮的黝黑子小声嘀咕着。
“你懂个屁?”稍长几岁的干瘦猴也不甘人后,勾腰埋头,腾出手来抖抖,示意哥儿几个耳朵过来,贴着汗溜溜的耳朵说道:“我可是听长史府的下人说,这长史夫人其丑无比,性情酷辣,活像个母阎罗,而且还不让咱们长史大人纳娶媵妾,长史大人屡次想休了她,为了官场面子一直忍着,自然也不喜欢这个儿子。”
“这还不算完,你们不在交州是不知道,我有个远房亲戚跟我说啊,这长史大人跟曲览大人早就是死党,可咱这位陈公子偏偏跟曲览大人的死对头甘锰走得热乎,你要是陈大人,你能高兴?”另一个拎着铁锄偷懒的汉子长相奇特,活像只几天没吃草的饿黄羊。
“虎毒还不食子呢,好歹也是根儿独苗,就算给点教训也就够嘞。”黝黑子哀声叹道。
“可不,咱们这些贱命这辈子就这样儿了,这小少爷也真是命短,没福气---”
话音未落,一个带着斗笠长相斯文的老奴役插了句嘴:“你们几个长舌妇,咳咳,小心祸从口出。”
“谁是长舌妇?嘿!我说你个老儒生,敢跟我们在这咬文嚼字,也不怕折了你这条狗腿!”黝黑子像挪板凳似的,一把推开绕道而过的老儒生,老儒生瘸了一只腿,站也站不稳,一跟头栽在地上,双手掐着碎石堆,愣是半天没直起腰来。
“站直了再逞能也不迟啊!”黝黑子假意去扶老儒生,走到跟前儿,又在那老儒生肩膀添了一脚,弄得老头滚了两圈,方才停下,这一闹,引得周围青壮是一阵嘲笑。
“官场的事儿,咱平头百姓哪能明白,想掺和也掺和不进去啊。”干瘦猴继而说道。
“那有什么难明白的?”饿黄羊扔下锄头,挺着凹陷的胸脯说道:“为了保住长史之位,舍一个儿子算什么?天下娘们多的是,只要有金有银,还愁续不上香火?”
“可不是嘛?”黝黑子咧着大嘴笑道:“香火都接到人家西宁王妃那去了,我还听说当年咱们的长史大人和西宁王那还是生死之交呢,这桩子丑事儿一闹啊,两人就再没往来咯。”
“不往来又怎样?”饿黄羊一脸亢奋,好像饱餐了一顿似的续道:“那西宁王妃何等美色?那是岭南第一美人啊!换作是我,天王老子不做,我也----”
“你也怎样?”一声鬼魅之音缭绕而过,王乱不知什么时候从众人身后走来,阴声厉色贴着众人耳边追悠哉问道:“说来听听,怎么不说了?啊?”
这几个劳役听得清楚,也知道惹上了麻烦,各个驼背低头,像怕黑的孩子似的缩着身体,一声不吭。王乱仰着脖,阴着脸,呲着半边牙,绕着这几个劳役巡回转去,一个字也不说。王乱越是不说话,这几个劳役越是害怕,头顶汗水把脸上的污渍涤了下来。
“王大人。”铁锄铿锵,余音缭绕,文若已从人缝中走出,立在王乱身后,脸上斑驳泥泞也难掩其愤怒之情。
在朝廷做官,依附朋党才是迁升上策,王乱这十余年的仕途之路就是因无贵人指引,一直无所建树。开元十一年,宰相张说大兴文治,王乱身为明经进士出身,自是经纶满腹,学载五车,只因名讳中带了一个‘乱’字,犯了朝廷忌讳,久不被朝廷录用,被工部封了个小官,派遣到偏远地方做些铜铁监制的杂活儿,从九品迁升至八品,王乱用了近十年时间,所以,像王乱他这样的八品官衔,说官也算,说不算也不算,这中校署之职毕竟是个匠造,不像地方县令那样执掌一方,握有实权,一旦工期结束,其手中职权也就不复存在。因此,王乱处理任何事情都十分小心,就算踩死只蚂蚁,也要先打探清楚这是谁家后院的蚂蚁,稍有偏差,则前程尽弃。王乱做了近十年的工部校署,左迁右升多次,自然不会犯这种不列罪状擅杀劳奴的差错,但这件事,王伦根本没法谨慎,也没有选择,因为这大都督曲览,长史陈卿嗣,都是交州说一不二的人物,在这交趾城,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这两尊活佛,就算杀几个劳役,权当为长史家公子解解气儿,也就罢了,若对此事不闻不问,态度不恭,立场不明,这日后被这陈公子追求起来,可就有的麻烦了。
王乱低着头,似乎已经想好对策,相比此事,他对文若这孩子好像更感兴趣,自然也想确认这交趾城中关于他的传言是否属实。
“曲大人与甘大人已是水火难容,早不是什么秘密,面上看,长史大人依附曲大都督,这长史公子却与执掌本地军马的司録甘锰相交密切,日后一旦交州有变,一面是手掌大权的刺史大都督,一面是操练士兵的司録监军,无论鹿死谁手,这长史府始终立于不败之地。我若是想在此立足,长史府的人万不可得罪,问题是长史大人这爷俩唱的是哪一出戏,还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王乱下意识一缩身,不敢大意,想借此机会刻意试探文若的本事,随之笑笑说道:“陈公子,这几个劳役出言不逊,污辱长史大人,当众污辱朝廷命官,其罪当诛,下官愿将这几人交由公子处置。”
“谢王大人。”文若是皮笑肉不笑,面无表情盯着那几个劳役,说道:“王大人,曲大都督曾有严令,此处归你管制,我无官无名,怎可越俎代庖?”
王乱一听,很是舒服,心底这两碗水端平了,便再无顾忌道:“是,陈公子。”转身叫嚷道:“来人!将这几个劳役拖进山里,砍了,喂狼。”
轰隆一阵铁蹄似的脚步声,几十名身着铠甲的士兵涌入洞中,顷刻将矿洞围个水泄不通。方才还嚼舌根子的几个劳役瞬间就像下了沸水的田鸡,扑通扑通跪在地上,身如烈火焚烤一般,如丧考妣的全身颤抖道:“大人息怒,大人恕罪啊,公子息怒,公子就饶了我们这贱命吧,来生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黝黑子跟饿黄羊叫得越是殷勤,文若越是心中痛恨,他是恨不得抽出士兵的腰刀,一刀将这几个劳役开膛破肚,可转念想想,这是王乱的地盘,王乱此举,无非是想让自己开个金口,顺个人情,饶了这几个汉子性命。文若知其心思,但这几名劳役诋毁父亲,言辱母亲,文若深恨于此,当然不肯就此罢休,只不过此时此刻,文若心中所虑,并非几个劳役的生死,而是方才那番话闲谈的真伪。
“王大人在上,陈公子海涵,请二人大人暂熄雷霆之怒,容草民有事相禀。”正当文若心想如何探究此事时,远角传来一腔天外之音,文若一惊,寻了片刻,愣是没找到这浑厚沉稳之音是出自何人,他回身扫过,身后百余劳役皆是置身事外,无一人为黝黑子等人求情。这回倒是王乱眼精,率先找到那人,文若走上前来一看,为这几个劳役求情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被黝黑子欺辱打翻的老儒生。
洞中鲜有光火,老儒生跌跌撞撞勾着腰,从地上爬起,身上的衣服烂的像碗腐臭许久的蛋花汤。老儒生索性把手中的铁锄当成拐杖,吃力地挤到王乱身前,跪行拜礼。文若仔细品味,这老头虽穷困潦倒,但究其谈吐,颇有鸿儒风范。王乱何等眼力,立马就瞧出此人有些文墨,绝非一般草民,顿时有所顾忌,皱着眉,思索片刻,转过头望向文若,看文若眼色再做打算。
“你无非是想救这几人性命,说来容易,只要你愿以命相抵,我就请王大人饶他们不死。”文若不愿在王乱面前示软,更不愿让他知道自己的真实用意,无奈之下,他只能以进为退,寸步不让。
王乱吃了一惊,万没想到这长史少爷年纪轻轻,竟是这般心狠手辣,可那老儒生听后倒是乾坤不乱,一脸视死如归,颓靡多时的双眼仿佛突然有了精神,瞪得溜圆,凛然道:“草民愿意,绝不反悔。”
此言一出,矿洞中人无不诧异地望着这个平时虚弱无力被人欺辱成瘾的老儒生,众人纷纷慨叹这糟老头子竟是如此胸襟的同时,心里也是莫名其妙,不知这老儒生为何要以德报怨,不惜性命替他人消灾。
“你为何要救这几人,说不出理由,我不会成全你。”文若心中起疑,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问道。
“回陈公子,草民已年过七旬,身残体败,被朝廷强征至此,已是生如行僵,死不多余,这几人虽触犯令尊大人威仪,然均乃乡野粗人,不识时务,本是自由之身,理应种田耕地,老死一生,却不想身受朝廷苦役所累,心恋乡野妻儿老母,王大人与陈公子皆是一方有德贤能,深受曲大人信任重托,想必知晓,这几人杀之无益,弃之无利,当下工期紧缩,正缺人手,为顾大局,请王大人与陈公子斩了草民,以正朝廷法度。”
王乱与文若听罢,深谙老儒生之见解,这老儒生虽口口声声说是以命抵命,可句句又不离产矿工期,毕竟这工期是曲览奉旨钦定,不得延误,若是王乱斩了这三人,因开矿属朝廷机密,当地百姓不知,就必须从外地调人来补,只会耽搁了时辰,坏了大事,最后倒霉的,只能是王乱自己。
文若本是不依不饶,听了这老儒生一番言语,倒是觉得这些劳役甚至可怜,心里念道:“这些劳役远自他乡而来,皆有家人思念,苦虽苦,但至少有个盼头,可我呢?唉,罢了,还是找个四下无人之处,问问这老儒生吧。”
文若轻咳两声,话锋一转,顺给王乱一个人情,说道:“王大人,这儒生所言并无道理,咱们还是以大局为重,但这几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依我看,不如将这几人口粮减半,扣其两月响钱,他们若是不懂恩化,就将他们所有响钱扣下,让他们空手而归,不知王大人意下如何?”
“妙!妙哉!”王乱听闻此计,不由得击掌称快,心想这陈家公子还不是一般纨绔子弟,年纪轻轻,不仅聪明识体,更懂得这杀人诛心的道理,于是笑道:“哎呀,陈公子不果然机智非凡!好,好,一切听凭陈公子吩咐,只要您消了气,一切吩咐,无须客气,下官照办就是。”
王乱自引士卒离去,散退众人,那几个免死的劳役无不感激涕零,频频磕头,文若懒得理会,扶起老儒生,本想劝抚,但身边人多耳杂,难免有曲览的耳目,只得怒气未消道:“我是饶了他们,但没有饶了你,既然你愿替这些人受过,惩罚必不能免,且随我来。”
说罢,老儒生一瘸一拐沿着洞口的光亮与文若走出洞去。
行了约半里路,暴雨窸窣,雨势渐弱,文若与老儒生皆已力竭,二人寻了个阒无人声的湖畔,止步在一块残破磐石边坐下。
文若汗湿衣襟,咳喘连连,摆摆手,示意老儒生坐下,老儒生不知文若来意,并不领情,梗着脖,双手拄着膝盖,艰难维持站立。
“我本不想刁难于你,只问你两件事,今日之事,便一笔勾销。”文若看着衣衫破烂的老儒生,也不计较许多,开门见山道。
“公子问就是,何必有所顾忌?”老儒生口吻强硬道。
“方才黝黑子等人所说,关于西宁王与我父亲大人之事,是否属实?”文若从身后柳叶夹下一撮叶片,揉于手心。
老儒生听罢,暗自点头,默默不语。
“好。”文若参透了大概,只说了一个‘好’字,随之站起身,扔掉掌中叶片,走向老儒生问道:“敢问老先生高姓大名?”
“草民姓丘,名忠鹤,剑南人氏。”那老儒生飘着几乎掉光的头发,频频嘶声喘道。
文若心想,这老儒生虽傲了些,但比陈富那樽万花筒倒是爽快许多,求此人解惑,当真再好不过。
“丘老先生,我见老先生思维清晰,气度不凡,怎会沦落至此边荒之处?”文若坐身盘腿,与丘忠鹤并排而坐。
“非老朽不愿回答,只是陈年往事,值得记住,便记住了,记不住的,也忘了个干净,形影一人,孑然一身,无名无姓,无牵无挂,未尝不是件好事。”
文若听着糊涂,甚解其意,想此人定是一生坎坷,晚年不幸,如今落魄至此,心中残存这般风骨,当真不易,不由得钦佩,干脆直言道:“敢问老先生可认得西宁王仲?”
“老朽认得。”丘忠鹤掷地有声道。
“那你一定知道西宁王与家父的关系?”
“老朽并不知情。”
文若一听,怅然失落,仿佛身体被塞进了冰窖中,湖面凉风袭来,文若浑身发冷。无奈,文若披件衣裳,倚在树边,陷入沉思。
“公子不必诧异,老朽确认得西宁王殿下,但老朽身份低微,只在王府中教书伴读,并非朝野中人,与西宁王殿下接触甚少,因此,令尊大人与西宁王之事,老朽并不详知。”
文若一惊,脸色顷刻大变,激动道:“你是王府伴读?教授何人?”
“西宁王之子,唐生。”丘忠鹤声色平淡道。
“唐生?你是唐生的伴读。”文若唏嘘自语,难以置信地打量眼前这个年逾古稀的老儒生,心中波澜叠嶂,久久无法平静。
“怎么,公子认得那唐生?”丘忠鹤见文若心中有惑,不禁反问道。
“儿时相识,自然是有些印象,只是这十余年没见,他长成什么模样,身高几许,我也不得而知了。”
提及唐生,文若心中的三味瓶被无意打翻。也难怪,对于文若这等尚未弱冠的年纪,人生不算亘长,儿时记忆自然格外清晰,想到此处,文若不禁想起自己与那西宁王府之间的种种渊源。
要说起西宁王,话就长了。早在先天元年,时为太子的李隆基翦灭太平公主,登基称帝,一年内,武曌时被贬迁于岭南的李姓皇亲皆以复还爵位,西宁王佑其父义丰王光顺,乃章怀太子李贤长子,其弟邠王守礼乃当今皇上兄长。李隆基幼年正值武氏权势鼎盛之期,曾与诸皇孙一同被幽闭宫中,幸得几位皇兄照顾,方才脱身于酷吏之毒手,几位皇子,情谊甚笃。后光仲还复于朝,因其父义丰王暴毙于左迁途中,李隆基追忆往昔,甚是伤怀,破格赐李光仲名为李仲,授领亲王爵,官拜从一品,兼西宁州大都督,执掌一方兵马,镇守姚州。自此,李光仲改名为西宁王仲,享亲王实禄,这份荣耀,自大唐以来,无出其右。
自打文若醒事起,父亲每年都要于正月拜访西宁王府,由于西宁州距交州相隔千里,路途遥远,车马难行,文若对此是印象颇深。西宁王府上下对文若父子二人甚是尊敬,招待尤嘉,父亲每年都要在王府住上十日,过了正月,方肯回到交州。文若印象中,西宁王仲对自己也是格外疼爱,还曾亲口许下承诺,若王妃生得一女,必下嫁于他,两家成一家,亲上加亲。年幼时,文若以为,西宁王贤德,父亲才重,二人相互钦佩,乃君子之交,并不详知两家之间情谊到底如何,二人之间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至于唐生,文若了解的多些,虽知唐生出身宫廷,但也不晓得唐生的身份到底是如何特殊。原来,西宁王妃曾育有两子,长子孟德,次子孟武,孟武患病早夭,长子孟德便是唐生。当年,皇帝李隆基召见李光仲还朝,其妻裴氏已是身怀六甲,李隆基大喜,许裴氏在皇宫旦产,待生产之后,再回姚州复职。开元元年冬,腊月末,唐生生于子时,那一夜,皇城无风,天降大雪,皇帝李隆基视为祥瑞,因幼时常自比东汉之枭雄曹操,故赐李仲之子为李姓孟德,后来,西宁王仲觉得此名过于耀眼,且有祸乱朝纲之意,顾赐孟德乳名唐生,以铭记大唐垂死而后生。待到文若出生时,唐生已过了周岁,其父陈卿嗣刻意为其取名文若,愿自己的儿子能做曹孟德之荀文若,相辅相成,忠于李唐天下。
但对于文若而言,名字姓氏却是生来俱在,无从选择,他不愿做什么荀文若,更不喜欢这个名字。在文若记忆中,唐生年长一岁,两人相处却并不相投。文若喜静,不爱张扬;唐生好动,性情粗犷;文若贪玩,多是寄心山水,情漾花湖,唐生则是上房揭瓦,调皮使坏,无事生非。文若与之相处,面上虽敷衍过去,可心眼儿里瞧不上这王族世子的脾性,丝毫不觉得唐生有何过人之处。
大概十年前后,不知怎地,父亲就再没带他去过西宁王府,文若也再没了唐生的消息,每每向父亲打探,其父总是不言不语。这十年来,文若从未出过交州,起初,文若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直到这几年来,曲览封山开矿,从天南海北征召万余名劳役至此,关于此事众说纷纭,文若方有耳闻。文若始终怀疑,十年前西宁王与父亲之间定有大事发生,否则其父陈卿嗣决不会无缘无故与西宁王佑十年不相往来。
大雨些许不停,风渐凉,乌云渐开,一缕阴森发绿的阳光笼在文若身后的湖面上,映出靛青色涟漪,仿佛有一块大石要从湖央的漩涡中浮出水面。
文若沉思许久,终于开口道:“老先生,当年家父为何与西宁王交恶?是否真如黝黑子那几个劳役所言?”
“不然。”丘忠鹤下意识裹紧了破烂外翻的衣裳,下颚紧收,尚有话说。
文若听后,心绪有所宽缓,不料那丘忠鹤提起嗓门,振振有词道:“令尊大人何止不敬?其酒后失德,色心毕露,丧尽天下士子之尊,与禽兽何异?当年西宁王四十寿诞上,令尊大人公然于后殿欲对王妃行玷污之事,岭南文武百官皆在场,老夫也是亲眼所见,这些陈年旧事,在公子面前就不必多言了。”
“你说什么?”文若眉皱入眼,心跳骤快,五脏六腑仿要从胸口中呕出,指着丘忠鹤脑袋,强忍大怒道:“你再说一遍!”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朽字字说得清楚,公子诚心请教,老朽直抒胸臆,公子清高尊贵,老朽丑陋卑贱,就算杀了老朽,事实俱在,岂能更改?但愿公子日后洁身自好,切忌重蹈覆辙,遭天下士子所不耻。”
丘忠鹤字字如刀,一字一字刺入在文若的心里。文若听后,整个人失去意识,瘫软下来,双腿使不上力气,脸上杀气尽褪,久久不语,只觉双眼肿胀干涩,喉中痛痒难当,一时间,恨不得寻颗树桩,一头撞死,方能解脱。
许久过后,文若长叹一口气,咬牙无奈道:“你走吧。”
丘忠鹤见文若出奇镇定,心疑道:“公子当真放老朽生路?”
此刻,文若已是面无人色,摇头垂首,默声叹道:“子债父偿,天经地义,一为之甚,岂可在乎?”说罢,文若逆着湖光,头也不回,走入深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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