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在莫随的认知里,姜茶是莫怀安战友的女儿,是他的徒弟,仅此而已,在莫怀安出事以前,他们从没见过哪怕一面。
因此莫随只记得莫怀安牺牲当天姜茶鼻青脸肿的模样,以及在追悼会和葬礼现场与祖母相拥恸哭的身影。
于是今日乍然一见她已经恢复完好的那张脸,难免有些错愕,并且不敢确定到底是不是她。
才会语气疑惑地问一声:“……姜警官?”
和姜茶隔着口罩就不敢确定见到的是不是他一样,莫随也不认得她,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都感觉到有一股尴尬在悄然滋生。
门诊护士还记得姜茶呢,奇怪道:“莫医生,你们不是熟人吗?”
姜茶这时立马反应过来,连忙点点头,“是的是的,莫医生,这是师父留在办公室的东西,我都收起来了,你回去看看。”
说完就将箱子递过去给莫随。
莫随接过箱子,先是道谢和抱歉:“麻烦姜警官等了这么久,抱歉。”
然后又说:“这么晚了,我请你吃饭吧,就当做赔礼。”
姜茶忙摇摇头,“不用不用,我下午也没事,等一下不要紧的,况且师父的东西我还是亲手交给你才能放心。”
她抓着挎包的带子,神情略微有些拘谨,匆匆扫了一眼他的脸,就眨眨眼收回目光。
莫随见状也不勉强,微微颔首,“那就等以后有机会,多谢姜警官跑这一趟。”
姜茶觉得这人实在多礼,多礼到让她这种在大老爷们不拘小节的环境里待惯的人很不自在,忙点点头,以自己还有事为由赶紧跑了。
她溜得非常快,以至于莫随抱着纸箱,还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她。
他非常疑惑,是自己太吓人她才跑这么快,还是她真的有急事?
应该是后者吧,他认为。
门诊护士看着他们的互动,觉得非常奇怪,“莫医生,你们真的是……熟人吗?”
莫随一愣,终于对“熟人”这个词感到疑惑,惊讶地看向对方。
察觉到他的疑惑,门诊护士解释道:“那姑娘刚来的时候我误会她是医药代表,就问了一句,她说她是你熟人,来给你送东西的。”
莫随这才恍然大悟,哦了声,想想还是点点头,“就算是熟人吧。”
说完他又笑笑,“我也该下门诊了,辛苦你了。”
“莫医生也辛苦了。”门诊护士笑眯眯地应道,她跟莫随已经认识多年,早就习惯了他的随和有礼。
莫随锁了诊室门,抱着箱子回到住院部,换下白大褂,洗手的时候碰巧高旗也下班,被他拉着说了几句实验的事。
然后又问:“你开车来的吗?”
莫随点点头,他便嘿嘿一笑,“我车让我媳妇开去玩了,你让我搭一下顺风车呗?”
莫随继续点点头,等他洗了手,一起走出更衣室。
见他怀里抱着纸箱,高旗好奇地问了句:“你买什么快递了?”
莫随摇头,轻声应了句:“我爸徒弟刚送来的,是他留在单位的遗物。”
高旗闻言面色一顿,半晌拍拍他的肩膀,叹口气,“……节哀。”
莫随嘴角弯了一下,然后迅速拉平。
他沉默半晌,忽然又开口,“其实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倒不觉得特别难过,只是遗憾,他再过几年就可以退休了。”
难得听到他说心里话,高旗却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好再次拍拍他肩膀,问他要不要去喝酒。
莫随想了想,点头应道:“那就去吧。”
车子停在学校西门外的停车场,他和高旗一边说话,一边过了人行天桥去到对面,再往前走一点,就看见道路两旁林立的食肆。
路灯下摆着一张又一张桌子,招呼客人的声音和炉灶间升腾起的镬气缭绕出喧闹非常的烟火气,到处都是年轻的脸孔,莫随仿佛看到了多年前还在读书的自己。
他问高旗:“吃什么,小炒,海鲜,生腌,烤鱼,还是麻辣烫?”
高旗听到他说的最后一样,嫌弃地咦了声,“莫医生,你出息点,你已经上班挣钱了,吃点贵的行不行?”
莫随嘴角翘了一下,摇头应道:“麻辣烫也不便宜。”
“说好了来喝酒,吃麻辣烫喝什么酒,菠萝啤吗?”高旗嘁了声,拉着他进了一家吃小龙虾的店。
才四月份,小龙虾就已经上市,准备在即将到来的炎炎盛夏攻城略地,收割一拨又一拨拥趸。
高旗点了蒜香和麻辣两个口味,莫随加了两个下酒菜,然后在门口的冰柜里拿几瓶啤酒,和高旗坐在店门外的一张桌子上。
“要不要杯子?”高旗问了句,没等他回答,又道,“还是要吧,你莫医生的形象要顾一下哟,要是让大家知道你能对瓶吹,那还得了。”
就连他,也是在同一个组待了一年以后,一次聚餐时大家都喝多了,才知道莫随海量,跟他表现出来的斯文温和完全不同。
莫随笑了一下,接过他递来的酒杯。
龙虾还没上来,俩人已经开始喝了,莫随喝了一杯,一边重新斟满酒杯,一边说着旧事,“我十七岁就开始喝酒,还是老莫教我的。”
高旗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老莫是他对父亲的称呼。
忍不住笑着搭了句:“十七岁?那你可还没成年,叔叔这做得不太对吧?”
莫随点点头应了声是,又笑,“其实那会儿还有半个多月我就过十八岁生日了,他刚好有个案子,要去外省出差,打量肯定没办法回来给我过生日了,就说带我出去吃饭,算是提前庆祝我成年。”
也是这样夜色晴朗的夜晚,炎炎夏日晚风潮湿闷热,莫怀安特地抽空回来,搭着他的肩膀,和他一起走在老城区昏黄的路灯光影里。
“儿子,爸今天教你喝酒,男人必须会喝酒,酒都不会喝会让人笑话的。”
那时他还是一个沉默的不懂得伪装的少年,喝第一口酒时只觉得苦,不明白这么苦的东西怎么会有人喜欢。
莫怀安见他皱眉,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习惯了就好了,凡事都是这样,有个慢慢适应的过程。”
“但我反对你酗酒,喝酒只是一种交际手段,比如说你以后要跟同事拉近关系,或者去谈什么事,上了酒桌咔咔一喝,话就好说……”
“喝酒归喝酒,酒品要好,你别喝大了就污言秽语什么都说,甚至动手动脚,关系不到位,千万别喝醉,醉酒误事,你得知道你的底线在哪儿,一旦觉得脑子转得没那么快了,立刻停止……”
他絮絮叨叨地向儿子传授着自己在社会行走的经验教训,并且觉得他应该开始像个男人一样,承担起家庭责任来。
莫随说起这些旧事,忍不住笑起来,眉眼间染上一层淡淡的怅然,高旗静静听着,默默地给他倒酒。
这个季节的小龙虾还算不上很肥美,但味道还是不错的,莫随戴上手套,把虾头一拧,轻轻一剥虾壳就脱落,虾肉在浓郁的汤汁里滚一圈,入口全是厚厚的滋味。
“好吃,挺干净的,一会儿我得打包一点回去给我媳妇当宵夜,最近她压力太大了,食量都变大不少。”
“压力?什么压力,被催生了?”
“生什么生,不生,我俩二人世界都还没过够呢。”
“你们还年轻,岁数还没我大……”
俩人一边吃一边聊,吃到一半,突然听见旁边有尖叫传来,俩人扭头一看,靠近角落的阴暗处跳起来两个惊慌失措的女生。
一边躲还一边崩溃地喊:“你干嘛啊,你干嘛在这里脱裤子?!”
“不会是疯子吧?她是怎么跑出来的啊?!”
周围的客人全都骚动起来,纷纷停下筷子往那边看过去,见到一个短头发的、穿着很宽松的t恤衫的女人,正弯腰把自己的牛仔裤脱下来,露出两条细瘦的小腿。
议论声开始大起来,莫随还听见几声此起彼伏的口哨声,最初被吓到的两个女生正在往他们这边靠近,那个女人还追过来。
笑嘻嘻地跟她们说话:“这家店味道怎么样啊?我喜欢蒜蓉味的……”
又问:“你头上那个发圈很好看,哪里买的?哎呀别走嘛,我就是想和你们聊聊天……”
讲话吐字还是很清晰的,听起来也有逻辑,但就是让人感觉不太对劲。
莫随和高旗对视一眼,高旗小声道:“我怎么感觉她有点精神不太对劲?”
莫随点点头,甚至还觉得:“也有点像吸多了出现幻觉的样子。”
吸多了?吸什么吸多了?
高旗愣了一下,旋即倒吸一口凉气,“不会吧,你怎么看出来的?”
莫随沉默几秒,“……感觉,也可能是有精神问题。”
话音刚落,就听见女生更加崩溃的声音,“你别碰我!啊啊啊救命!”
“报警报警,我要报警呜呜呜!”
莫随立刻看过去,见到女人已经伸手拉住了女生的手腕,旁边有围观的人劝道:“人家不想跟你聊,你就别纠缠了呗。”
高旗甚至已经挺身而出,拉住了女人的胳膊,“大姐你不要这样,吓到人家小姑娘了。”
女人被他拉住,顿时就警惕地大喊起来:“你干嘛,你想干嘛,你想对我做什么,是不是想抓我?!”
莫随起初坐在原地没动,直到高旗上前,他才叹口气跟着起身,语气平平地道:“女士,这里是公众场合,大家都在吃饭,你这样不太好吧?”
“关你什么事,我就喜欢这样咯。”女人态度很嚣张,甚至还一抬下巴,凑近到他面前。
莫随眉头一皱,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语气仍旧淡淡的,“那我们就只能报警让警察来处理了。”
说完掏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拨打了110,说这里有个人在公众场合脱衣服,还有攻击倾向。
来处警的是文华街派出所的同志,女人反抗得很厉害,但还是被带走上了警车。
莫随和高旗也没了继续吃小龙虾的兴致,匆匆将剩下的酒喝完,拎着给高旗媳妇打包的小龙虾,叫来代驾就回去了。
回到家洗过澡,莫随才有时间整理姜茶给他送来的箱子。
将莫怀安的物品小心放进收着他遗物的木箱,他坐在书桌前打开写着他名字的那个信封。
莫怀安给他的信里,第一句就是:“儿子,如果你看到写封信,说明我已经走了。”
莫随心里一颤,他知道,莫怀安每次出去办案前,都会写一封信,如果他不幸牺牲,写这封信就是他的遗书。
信的内容大概分三部分,一部分是关于祖母,说老太太年纪大了,希望莫随能好好照顾她,不要惹她生气,要多听话;第二部分是关于莫随本人,他提到莫随的性子,说觉得他对很多事都不在意,可是人生在世总该有些牵绊,有了牵绊才能活下去,就像在夏晴走了之后他为了儿子和母亲才坚持下来,他希望莫随能够有自己的小家,让他早点结婚要个孩子,工作不要太累,要照顾好自己,要平安百岁。
字字句句,莫随看完才知,不善言辞的父亲对自己了解竟如此之深。
而信里提到的第三件事,却是关于姜茶的,“茶茶在容城已无其他亲人,又什么都自己扛,我不太放心她,希望你能偶尔关心过问一下她有没有需要帮忙之处。”
莫随看到这里,微微一愣,随即想起傍晚时见到的姜茶。
在门诊亮起的灯光下,她溜走的背影像逃跑的兔子一样,他觉得自己可能完成不了老莫的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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