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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 91 章


姜遗光拿起那封信,  敲响黎恪房门。

        为自保,黎恪和九公子暂时歇一间房,兰姑和黎三娘一间。黎恪披衣起来,  看见姜遗光手上拿了信,还有些疑惑:“善多,你要寄信么?”

        姜遗光摇摇头:“你们谁来过我房间吗?”他的字迹并不难模仿,这四个人随便人一人都能做到。

        黎恪摇摇头:“我和九公子早早睡下,  没有去过。”说罢,  他盯着那封信,  察觉到了什么,“有人悄悄往你房间里放信吗?”

        “是的,  所以问问你们。”

        九公子同样醒了,揉揉额头,  听见了姜遗光的话,  往门边来。

        “进来说话。”

        姜遗光踏门进去,  将信纸放在桌上,推过去。

        “我方才回房,在房间桌上发现了这封信。但没有人进过我房间。”

        黎恪没有说谎,九公子也没有说谎。

        黎三娘?或者兰姑?她们如果发现自己房门上的手脚,把头发夹进去未必不行。至于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的笔迹,藏书楼里,自己也写了些观感。

        姜遗光察觉黎恪和九公子二人同黎三娘她们有些交情,  这份怀疑藏在心中没说,得他确认才好。

        黎恪:“你看了这封信吗?上面写了什么?”

        姜遗光:“是我的字迹,写了两个字,快逃。”

        黎恪打开看一眼,面色凝重。九公子跟着凑过来,  犹疑地扫姜遗光一眼,又再度看信。

        还伸手摸了摸,又低头去闻。

        黎恪:“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姜遗光摇摇头。

        黎恪和九公子表现有些反常,为什么?

        黎恪将信纸翻转过来,面向姜遗光:“但是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张白纸。”

        姜遗光静默片刻,伸手接过那张纸,同样低头去闻,只有纸张的气味,又摸了摸,一片干净平滑,怎么都不像写过字的样子。

        “我刚刚看见时,的确有字。”

        黎恪道:“善多,我们不是怀疑你,只是眼见为实。这件事显然有古怪,不是人为,极有可能又是那些东西。”

        九公子同样说:“听闻你能过目不忘,试试把放才看见的字写下来?”

        茶盏里剩的一点点清水倒进砚台中,墨石慢慢研磨。。姜遗光坐在桌前,仿照着自己刚才所见,写下两个字——

        快逃。

        在写完这两个字后,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自己刚才看见的信件……就是眼前这封信似的。

        的确是同一封信,但……上面两个字,是他刚刚写下的。

        姜遗光难得皱起眉,一时间无法想通。黎恪和九公子对视一眼,黎恪点点头,道:“我去唤三娘她们来。”

        很快,五个人都围到了桌边,对着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严阵以待。

        每个人都说自己没有进过姜遗光房间,每个人又都不像是在说谎。更何况,他们也没有搞这种把戏的必要,这是在山海镜外,不是在镜内。

        “所以,这封信真是我写的。”姜遗光道,“我刚才写下了这封信,这封信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到了我桌上?”

        “也可能是障眼法。”黎三娘说,“这些鬼东西,最喜欢迷惑人心。它们让你以为自己看到了信,其实没有,而后你再回房写下信件,这样就会在心里生出恐慌来。”

        黎恪跟着点头:“善多,不必担忧,这封信不过又是厉鬼诡计。”

        “但我觉得,有些……不对。”姜遗光摇摇头。

        他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是心中的不安几乎要冲出嗓子眼,叫他极为少有的心口怦怦跳起来。

        黎三娘伸手探他额头:“成,看起来不是烧糊涂了。”

        兰姑一反往日娇柔,面色严肃道:“善多,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个东西你最好别沾,马上把它撕了,或烧了或扔水里随你。你越是去想这东西的不对,它就越会影响你。”

        “我不去想,就不会影响我?”

        “的确如此。”兰姑接过信,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直接一把将信封撕碎,纸屑揉成团。

        “别去想,越想这个东西越多。”兰姑道,“我曾有次死劫就是如此。”

        兰姑笑了笑:“那次劫难到底如何过的,我也忘了,到我可以给你一句劝:千万不要照着做。”

        黎恪问:“照着什么做?是照着厉鬼的安排么?”

        “当然是。”兰姑和黎三娘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黎三娘暗地里瞪一眼九公子。

        姜遗光这才开口:“收到信前,我听到船上有一个船夫,也有相似经历。”

        “他说,自己曾在出海时听见了大海的声音,而江海里传来的不是别的声音,正是他自己的呼喊。”

        “他在叫自己离开。”

        兰姑才撕碎信纸的手一僵,旋即缓缓笑道:“善多,你就不必操心此事了。”

        “信,我撕了。即便有鬼怪要来找,那也是来寻我。”兰姑温温柔柔一笑,“你记着,有山海镜在,只要端正本心,不受迷惑,一切邪祟不得近身。”

        姜遗光默了默,抬眼看几人,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缓缓躬身,双手合揖行一礼:“受教了。”

        无亲无故,为什么要教自己?

        姜遗光不大明白。

        兰姑笑着受了一礼,连忙把人拉起:“不妨事,回去休息就好,夜里才——”

        话音刚落,兰姑脚下一个趔趄,姜遗光立刻把人扶住。

        黎三娘和九公子都有武艺在身,大浪中站稳了身子,黎恪就被倒霉地摔倒在地,姜遗光眼疾手快,一手拉着兰姑把她往座椅上一放,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了倒在地上即将被甩到墙角的黎恪。

        窗户大开着,都不必出去看,几人已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一道大浪后,又是一重比一重高的浪花,青天白日下无端翻起的巨浪,高高抛到近半空中,再猛地落下——

        船身翻腾更厉害,叫人以为这船几乎要翻了。

        “突然这么大的风浪?怎么会?”黎三娘撑着桌子,不可置信,面上难掩忧色。

        桌上纸团、笔墨、茶壶杯盏等全甩到了地上,一艘船好似被人拿捏起左右上下翻摇,里头的人也叫苦不迭。

        闹腾中,竟还有咚咚急促敲门声作响。

        离门最近的九公子拉开门,门外一个船夫扒着门外柱子不让自己被甩出去。他大声喊:“几位贵人,前面就是禹杭了——”

        “再有两刻钟左右,就到禹杭了——”

        船夫气喘吁吁站稳了,孰料,下一瞬他就被一个冲刷在甲板上的大浪冲了出去。更多的水从门口灌了进来,九公子眼疾手快合上门,窗户却被冲破了些,好歹这一道浪过去了,势头和缓几分。

        九公子愕然,冷下脸回头,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

        “善多,你刚才进来的时候,甲板上有多少人?”

        姜遗光略一回忆:“我所见,共六十八人。”

        九公子深深吸了口气,道:“这二层阁楼上也不安全,我们还是下去,到甲板下的舱房内。”

        大浪来的又急又快,好似晴空当中一道惊雷,谁也反应不过来,按姜善多所说,能剩下一半人已是万幸。

        几人都没意见,黎三娘死死抓着趔趄行步的兰姑,姜遗光拽住黎恪,步伐不稳地往楼下走。

        阁楼和船内舱自有扶梯相连,几人扒着扶梯往下走,总算安心些,有不少满身狼狈湿淋淋的船夫、士兵往里跑。

        一边跑一边哭喊,刚才不少人猝不及防下直接被冲走了。风浪声已经大到能撑破人的耳多,他们的叫喊声更是穿透宏浑浪涛,刺耳嘹亮地交织在一起。

        听得最多的一道声音,依旧是嚷嚷着喊海娘子发怒了。

        要是再不能让海娘子愤怒平息,他们整条船上的人命都会葬送在此。

        “什么狗屁海娘子!”黎三娘低骂一句。

        一窝蜂往下涌去的船夫士兵们群龙无首,传旨太监挤在里头也没个主意,尖着嗓子叫:“不要慌,吵什么?”

        几个小太监轮流随身带着明黄圣旨,匣子背在背上,一刻不敢离开。此刻他们卸下抱在了身前,往人群中挤:“你们的百户老爷呢?他去哪了?”

        一道声音悲怆着回答他:“周百户刚才被浪卷走了。”

        蓦地,当中一道人影倒下去,头颅骨碌碌滚地,血溅三尺高。

        正是方才大叫着惹怒海娘子的一人,声音极响,吵得人几乎发疯。

        九公子森冷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谁再多说一句,有如此人。”

        一片乱糟糟终于安静下来。

        有人咽了口唾沫,终于想起了身份尊卑,想起了这些时日和自己等人和平相处的人的真实身份。

        “九,九公子饶命……”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许多人在晃荡中跪成一片。九公子提刀,指向第一个跪下的人:“其他人不必再吵,百户既死,你就是新的百户,他们交给你,可能做到?”

        新上任的百户正是那位给姜遗光说闽省纸扎故事的红黑脸大汉,他上午才小小地出了风头,这会儿又被临危奉命为百户,叫其他人嫉妒也没奈何。

        谁叫他们没对方会拍马屁呢。

        临时把这些士兵整顿过后,九公子脸色才好转下来。

        蓦地,船身又是猛地一颤,发出重重声响。

        似乎是什么重物落到了船上。

        九公子示意几人绳索绑在一块儿,出去看看。那几人一手拉一手,小心翼翼往外挪。

        可能什么消息也没有,可能那不过是落在一块船上的石头。过了好一会儿,那群人才从湿淋淋变得更加湿淋淋回来,眼里满是不解。

        “甲板上,有个这么大的蚌。”其中一人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很大,我一双手都抱不过来。”

        “九公子,我们不知道那蚌是哪来的,但它真是突然出现在那儿的,和我们没关系。”

        其他四人还好,唯有姜遗光,隐约猜到了什么。

        细绳打个结,缠在栏杆附近,姜遗光拔腿就往外跑,他要去看看那个船夫说的是不是真的。

        “善多!”黎恪没叫住他,不由得着急,“这种天气他出去做什么?寻死吗?”

        兰姑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和黎三娘抓得死紧,闻言道:“不用担心他,他聪明得很,自己会回来的。”

        黎恪虽知对方心眼、身手等都要比自己好太多,仍旧不免担心。

        船只剧烈翻涌的速度却渐渐慢下来。有了几分和缓的意味。

        那头,姜遗光跑上甲板,果真看见了——

        一块伸开双臂都抱不住的巨大白蚌,蚌壳紧闭,一人高左右,中间严丝合缝合拢着,不知是死是活。

        姜遗光定定地看着那个东西,忽地猛冲上前去。

        山海镜衔了一小半在口中,死命咬住,两手拿了刀和匕首,狠狠从边缘部分捅进去。

        如果……如果真是像自己说的那样?该怎么做?

        船上那么多人听到了自己说的故事。

        姜遗光两手心的刀都插入了蚌壳缝隙中,往两边狠狠一划。

        “啵”的一声,巨大蚌壳被一点点打开了。

        即便此刻狂风暴雨,也依旧有不少士兵从船舱里挤出来,看他如何打开蚌壳。

        更多是为了看热闹。

        谁也没想到,蚌壳里会是这种东西。

        姜遗光口里的山海镜,照亮了前方。

        蚌壳里,坐起一条似人非人,似鱼非鱼的长东西。

        它身上裹着一层漆黑黏腻的、淤泥一样的事物,散发着恶臭。在蚌壳底下,还散落着一些血红色的珍珠,同样散发着不祥的光彩。

        此刻,姜遗光的心里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口中咬着的山海镜发出一阵灼热,蚌壳里那个模样奇怪的东西就变成了一滩血水,蓄积在底。

        怪异的是,当它变成血水以后,风浪竟就这么渐渐停息了。

        不少人还挤在船舱里,你看我我看你,等确实没有危险了,才敢迈出门去。还有一些人扒在门框边探头,问:“姜小公子,那是什么?”

        更多人则是想起了姜遗光说的那个故事:海中捞起一枚巨蚌,蚌壳里藏了鲛人尸首,还有鲛珠、鲛纱等物。

        这下,他们看姜遗光的目光,有些奇怪起来。

        要说这是鲛人,但也不像是传说中的鲛人,但若不是,为什么会和姜小公子说过的事情那么像?

        风浪停止后,黎恪就不断从人群中往外挤,很快来到姜遗光身边,看到了那一滩积在蚌壳下的血水。

        “这是什么?”黎恪不免惊奇。

        他才发觉姜遗光似乎又有什么心事,多问两句,才得到对方一个模糊的回应——对方觉得,这古怪的大蚌壳好像是冲着他来的。

        五个人再次聚在了一起,旁边是高大的白色蚌壳,兰姑嫌它臭,让黎三娘压着壳不让打开。几人听姜遗光迅速说完了自己白日的经过。

        “所以,你是觉得,怪像皆因你所思而生?”兰姑有些讶异。

        “我不确定。”姜遗光面上毫无表情,“就像兰姐姐你所说的,那封信本就是障眼法,因我太忧虑,才会真正写下那封信,若我不多想,那封信就不存在,也不会被我看见。”

        “我不确定这个故事是否也一样,我不说,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他心中还有一层更加隐秘的忧虑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藏在他“念想”中的那个诡异怪物。

        它还在。

        是它引起的吗?

        它能诱使自己写话本后产生的诡异,能联合兰庭寺鬼魂……它真的只是一团什么都没有的念吗?

        黎恪害怕他自责,拍拍他肩:“为什么还要在意这些?这和你没什么关系,不必管,你不过是说了个故事而已。”

        姜遗光摇摇头,却又不说话。

        一场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叫这艘船再度失去了近一小半的士兵护卫,清点过人数后,新上任的那位百户大人不免丧气。

        来时还是整整齐齐刚好一百个兄弟,路还没走到一半呢,就因为莫名其妙的天灾损失小半,谁也高兴不起来。

        姜遗光叫来几个人,让他们一起把蚌壳推回海里。

        他说的故事正是这样一个结局,他并不想贸然更改。

        船夫们忙不迭放下帆,整理甲板上散落的东西。

        待大蚌壳搬走、其他人亦离开后,姜遗光站在原来的地方,望着江面一动不动。

        他很想知道,如果自己身上的“念”还在,它又会做出什么事情?又会让自己无意间说过的哪一句话?写下的哪一段文字成真?

        天边一直灰蒙蒙的,天尽头,和江水连接处模糊不清,从那里隐约传来一些古怪的声音。

        难以描述那是什么声音,和昨日听到的呓语又有些不一样。这回听到的声响要更大声些,更像人一些。

        不知怎的,他在听到的那一刹那就在心中认定了——这就是大海的声音。

        可他根本没有见过大海。

        姜遗光走近了一步,扭过头,问身边人。

        “你们有没有听到声音?”

        忙碌的船夫闻言放下手头活计,细细侧耳去听。

        “姜公子,你这一说……好像还真有,我老觉得我听到了江海的声音。”

        “我也是……”

        白日这些人都在。一回想起来,各个脸色发白,白天第一个讲故事的士兵的话还回荡在耳边。

        “不要去想,不要去听!”姜遗光大声说,见着几个人眼神已开始逐渐呆滞。

        不要去想……

        不去想,不去听……

        姜遗光甩甩头,也让自己不去想,不去听,可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叫他根本没法忽视。

        渐渐的,大海的呼唤变得响亮、清晰。

        那一声声浩大,恢宏又飘渺的声音中,隐约吐露出几个字眼,既是模糊不清的,又叫人觉得耳熟。

        “小公子,我老觉得有人在叫我,那声音很耳熟……”

        “里面有人在叫我,他在叫我……他在叫我。”

        “有人在叫我,他在叫我,他在叫我快逃……”

        “快逃啊快逃啊快逃啊快逃啊快逃啊快逃啊……”

        “快逃啊快逃快逃快逃快逃——”

        “不要去想,不要去听!”姜遗光用力的对着一个人的耳朵大喊,拼命晃动,那人依旧跟失了神似的,往栏杆边走去。

        姜遗光不得已,只能用山海镜去收,碰着一个眼神茫然的船夫,手中镜面一烫,那人便飞快倒下去。

        总算还是活的。

        黎恪几人并没有走远,听着姜遗光的大喊,连忙赶过去,就见船上船夫们迷茫地睁着眼,往船只边缘去。

        一个又一个,嘴里念叨着什么。

        凑近听,都是在念叨着:“快逃……”

        “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

        写在信封上的两个字此刻被他们反复念诵,要跨过栏杆,逃到江水里去。

        九公子飞身过去,抓着已经爬上栏杆的一人用力回拉,山海镜扣在对方脑门,还在嘀咕的人顿时不动了。

        但很快,从江水底、从天边传来的声音更加清晰。

        那是无数句由他们自己的声音发出的:

        “快逃——”

        层层叠叠无穷无尽,黎恪等人咬牙不去听,把船夫、士兵、太监们一个个全弄晕了,横七竖八躺在甲板上,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九公子长长舒口气,问:“善多,你还让他们说了什么故事?”

        姜遗光站在原地。

        他知道,果然又是这样。

        并非他本意,但他总会因各种缘由。把身边人陷入至死境地。而后,这些人就该恨他了。

        “还有很多很多,我让他们给我讲了许多海上的诡异故事。”

        凡我所思,凡我所想,俱成幻象。

        “我并不想这些事成真,我只是问一问。”

        黎恪张张口,还是疲倦地叹口气:“无妨,善多,这不是你的问题,是背后那个作怪的东西。”

        九公子沉默半晌,转身离开。

        姜遗光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很浅淡的杀意,转瞬即逝。

        黎三娘说道:“也罢,上了这船我就知道要做什么,就算没有你,该来的总会来的。”

        兰姑同样柔声笑道:“了不得,这可真是心想事成了。”

        他们倒不在意,反而只觉姜遗光身上古怪异于常人。

        正说着话,江面上,飘来一阵阵红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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