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顾拂步伐一顿,萧豫迁就他,停下脚步。
顾拂说:“没事。”
或许是马车上撞了一下牵动旧伤,几步走下来有点疼,也或许是心头激荡,乱的人心神不宁。
因为皇帝只是传召了顾拂,萧豫将他送到后,就出去了,临走前还对顾拂说了句:“我在宫外等你。”
顾拂点点头,有些疑惑萧豫等他做什么,不过来不及细想,太监便已将他引入殿中。
殿内龙涎香漂浮着,顾拂静站在一旁,等太监进去通报。
当时书院在皇宫里,顾拂虽然是借着萧晟伴读的身份来陪皇子们读书,却与一般伴读不同。
他父亲顾文忠是定国公,手中掌着五万北境军,在京中执掌具有实权的云泷兵马司,位高权重,而顾拂是他唯一的嫡子,从小也是捧着长大。
在皇宫里虽然不是处处都能去的,惹了祸也没人跟他计较,反倒比皇子自在的多。
那时皇帝正直壮年,总要抱他,但顾拂爱闹好动,不让抱。
再后来,顾拂长大,皇帝在考皇子们学问的时候,也偶尔考问考问顾拂学的怎么样。
相比于总是让人放心和夸赞一声聪慧过人的七皇子殿下,顾拂就比较调皮,学的也不咋样,但死撑着要面子,糊弄上一番,总是惹得皇帝和他爹发笑。
想起以前,顾拂心口蓦地疼了下,他深吸了一口气,稍微缓了缓。
顾拂觉得,皇帝对自己,是有一半的喜欢和爱护在的。
起码刚回京时,皇帝对他的爱护是真真切切的。
只是帝王无情,即便是心爱的皇子,也能说弃了便弃了。
顾拂摸不准,那份爱护的度在哪里。
“小侯爷。”老太监走出来,说:“陛下传您觐见。”
顾拂回过神,说:“好。”
-
顾拂扶着老太监的手臂,一路走进了殿内。
皇帝正在低头批奏折,闻言抬起头,目光一凝,明显滞了下,半晌才说:“长明来了?”
顾拂跪地行礼,“臣顾拂,参见陛下。”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忽然起身,下台阶亲子过来将顾拂扶了起来,“快起来,朕听说你在北境受了重伤,现在可好些了?你……你的眼睛是?”
皇帝看着面前的顾拂,身量还是那样,背脊挺得笔直,然而整个却像是清瘦了许多,也或许是宁王府给他送的衣服宽大,更显得背脊单薄,面色苍白,眼覆白绫,整个人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仿佛一夜之间,整个人沉稳了许多,也长大内敛了许多。
以往的顾拂喜怒都在脸上,爱憎分明,没有一刻能在见长辈时能好好站着的。
而现在的顾拂,起来后便安安静静束手站着,听到皇帝的话,面色平静的笑了下,说:“回陛下,臣无事,只是战场上伤了眼,看不见了。”
皇帝看了他半晌,眼眶也红了,说:“你父亲一事,朕十分愧疚。”
顾拂顿了顿,前世的时候,皇帝也这么问过他。
当时顾拂却跪了下来,说他爹已死,北狄却未灭,希望皇帝能让他出兵北狄,斩杀北狄王的项上人头,为父报仇。
顾少将军一腔热血义无反顾,然而皇帝却只是沉默看他半晌,只说:“兹事体大,来日再说。”
而此时此刻,皇帝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皇帝没等到回答,看着他说:“长明,你还在为你父亲伤心吗?”
顾拂感觉自己冒了点冷汗,说:“战场上刀枪无眼,臣明白的。”
皇帝淡淡点头,说:“北境此战打得惨烈,你父亲有功,你也有功,朕赏你一品军侯,往后还要什么,尽管跟朕提。”
皇帝年迈,声音沙哑,语气却是极和蔼慈祥的,眼中怜爱之意更深。
旁边的老太监却是听的隐隐心惊。
先是亲自下台阶来搀扶长安侯,而后又许诺长安侯任何要求,这份殊荣,是朝堂上多少尽心尽力的臣子都求不来的。
尤其是这份殊荣出现在如此年轻的顾拂身上,往后只要他不犯什么谋逆大罪,便是高枕无忧,大富大贵一辈子。
顾拂却是宠辱不惊,面上却是笑了下道:“谢陛下,臣现在倒是没什么想要的,陛下给的封赏已经太多了。”
皇帝笑说:“都是你应得的,朕还要嘉奖北境军,战死沙场的所有士兵将军,朕都会让人一一安葬,有亲人在世的,给予银两田地补偿。”
顾拂神情微动,真心实意道:“臣代将士们……谢过陛下。”
皇帝顿了顿,又说:“对了,云泷兵马司原本是你父亲节制的,如今指挥之位已经空了一个多月。朕看了又看,发觉朝中竟然无人能领。朕想问问你的意见。”
顾拂一愣,前世他自己担了过来。
顾老将军本来是带兵的,云泷兵马司在顾老将军训练下,各个士兵都素质极高,管辖的权力也多,很有声势,对当时夺嫡的顾拂有不少助力。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一群士兵在校场练武,总不能让他闭着眼睛在旁边晒太阳吧。
顾拂无奈道:“陛下定夺吧。臣只想做个富贵闲人,做不来这些繁琐之事。”
他语气真诚,眉头微皱,看起来真的颇为愁恼,闻言皇帝愣了一下,颇为诧异,说:“你父亲节制的兵马司,真的不想要?”
顾拂道:“臣不要。”
皇帝便也没强求,又问了顾拂身体状况,想派太医来医治,顾拂只说自己没事。
等享用完皇帝钦赐的一盅参汤,顾拂便告辞了。
他有些累,出去的时候将轿子帘子拉下来挡着。虽然面上得了皇帝好一顿关心,但实在让人开心不起来。
他爹节制多年的兵马司,也不知道会落到谁的手里去。
此刻太子和四皇子夺嫡,他看太子不顺眼,与萧晟也更是隔着自己的一条命。
顾拂内心烦乱,胸口像是憋着一口气闷闷的,他搓动着手指,抬头往外看去,隔着薄薄的纱帘,看见宫外红色围墙下,背对着宫门站着的颀长背影。
顾拂神情一怔。
男子半仰着头看着宫内的松树,像是已经等了很久。
-
萧豫确实是等了一会儿,中途见到了好几位从宫里出来的几位内阁阁老,聊了几句。
其中一位阁老问:“殿下在此处做什么?”
萧豫实话实说道:“等长安侯。”
阁老似乎颇为惊奇,但没说什么,依次跟萧豫道了别。
萧豫便继续等。
他自小最说话算话,也最认真,玩笑话都能当真。
只不过几次被顾拂捉弄后,七皇子殿下也就学乖了,不信他的满口鬼话了。
等待的间隙,萧豫回想前世的事。此时的他还在东海,顾拂却已经在将军府跪了一天一夜,而后入宫,求皇命出征北狄,趁胜追击,拿下北狄主城。
北境一战,顾老将军歼灭了北狄主力军,顾拂这一考量,并非纸上谈兵。
然而皇帝没答应。
年轻气盛、从不低头认输的顾少将军便在殿中一直跪着。
萧豫心头微紧,他可以将人掳回宁王府,避免顾拂见到父亲牌位,心中过于难过自己罚跪祠堂不起。然而却没有立场劝对方放弃这件事。
灭掉北狄,还北境边城百姓安宁一直是顾拂心中的执念,萧豫在路上不知道怎么说,便只能等。
不知道等了多久,萧豫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宁王殿下,这里。”
萧豫转过身,颇为惊讶,“你……出来了?”
顾拂撩起衣摆下轿子,闻言颇为疑惑地扭头,“怎么,我应该不出来?”
萧豫神情还有些错愕,顾拂说:“陛下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话,确实是耽搁久了。”
顾拂走到马车前,自己扶着车厢借力上车,等了一会儿,马车都出发了,车里却没动静。
萧豫竟然没有进来与他同乘。
不过确实,在书院里念书的时候,七皇子殿下也是一个人坐在角落书桌后,从不与人同桌。后来长大了,萧豫也比别人更克己复礼、疏离冷淡。
顾拂想,即便到现在,也是如此。
对方重情重义,极可能因为少年时的情谊帮助自己一二,却不会喜欢那个长袖善舞、精于算计的自己。
顾拂胸口有些疼,他伸手揉了一会儿。快到时,顾拂说:“去将军府。”
萧豫的声音响起:“回宁王府。”
顾拂撩开帘子,道:“萧佑之,我是顾家嫡子,去你府上做什么?”
萧豫沉声说:“你伤势并未好全,我带你回去治伤。”
“我府上也有医师看诊,皇帝方才也准我随时传唤太医院。”
顾拂知道怎么激的萧豫生气,道,“宁王殿下,我从北境千里迢迢赶回京城,因为将军府只剩我一人了。我的心境,你无法理解,我家的事,你也不用管。”
萧豫眼眸一颤,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在门口等待许久的燕管家,终于喜极而泣将顾拂接回了将军府。
燕管家知道顾拂有伤在身,问顾拂要不要传医师,顾拂却说:“我去祠堂,不用跟着我。”
燕管家愣住:“小侯爷……”
顾拂却已经径直去了祠堂,也不知道他蒙着眼睛怎么看路的,一路过去顺畅无比。顾拂只身来到祠堂,摘了白绫,给父母牌位上了香。
沉香味道压着他心头未凉的一点不甘血气,顾拂想,他有愧。
他前世辅佐萧晟登基,不但没能完成心愿,守住本心,还把大梁朝堂搞得一团糟。
今天面对皇帝,却只能自断一臂,以求自保、家族安稳。
如今再见父母灵位,顾拂跪倒在地,终于忍不住说:“对不起。”
前世的记忆和不甘汹涌而来,落入陷害,被萧晟忌惮猜忌,那奔波周旋的数年,他与萧豫见面的次数清晰可数,多以不欢而散而终。
想到萧豫,顾拂觉得自己胸口更疼了,门外传来动静,他只记得燕管家几次敲门。然而顾拂几乎分不清是今生还是前世,只不许人进来。
天色渐黑,顾拂感觉自己腿都坐麻了,半边身体都凉透了,自己撑着想爬起来。
祠堂的门忽然被推开,燕管家的声音响起:“宁王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萧豫却大步走上前,眼看着顾拂自己撑起身又猛地跌下去,萧豫忙上前抓住那人的手臂。
顾拂眼前发黑,恍惚着想,萧豫不是离京去封地了吗?怎么在京城?
萧豫将一头栽下去的人揽进怀里,厉声道:“顾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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