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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chapter89


何骔送周倪去附近的小诊所,拿了几瓶跌打损伤药。

        但伤在后背,周倪够不到。

        “没事,我自己叫人帮忙。”周倪抢过他手里的药。

        何骔不信她的话,“那么晚,谁帮你忙?”

        店内医生接过话,“要是你们不方便的话,可以叫我老婆帮忙,这伤不是很重,把淤血揉化了才最重要。”

        何骔与这家诊所的医生是熟人,有段时间他的腿一到刮风下雨时就痛,也是过来这家诊所,拔了几回火罐,才好上许多。

        诊所里面的角落,电视正在播放晚间新闻,前个把月,距离e市车程没超过半小时的w市被爆出某种不知名的病毒传播体,感染者出现高烧、腹泻、呼吸困难,最后死亡的系列状况。

        第一个病例出现在某贩卖野生动物的海鲜市场,感染者为六十多岁的男性,从患病到生命体征停止,仅仅只有半个月。

        且开始有好几例同样症状的患者出现。

        主播呼吁当地居民尽量减少外出,与人接触保持距离戴好口罩,勤洗手常通风,保持居住环境干爽整洁,不要食用野生动物。

        “当前正值冬季,还请各位电视机前的朋友们,保持身体健康,避免感冒。”

        周倪跟随医生的老婆进了间小屋子,她们一前一后半侧着身,水油漆的翡翠绿木门从里面碰一声关上,接着落锁,锈迹斑斑的门栓艰难粗/暴地锁上。

        电视机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新闻已经换了个主题。

        诊所老板按遥控调台,综艺和电视剧直接跳过,实时新闻或者社会民生的栏目会暂停个两三秒,看看主持人讨论的话题,“那女生,是你对象啊?”

        他一边把视线放在电视上,一边还能分心跟何骔讨论周倪。

        “人家连孩子都有了,别瞎说。”何骔摆手,“是顾客。”

        “你也真是的,洗车店里面的富婆那么多,人家不嫌弃你的腿,还各种说要给你花钱开店。你怎么也不知道钓上一个,整天给人打工干活受气?!”

        这条街上的店面,只要做的不是同种营生,大家多少都了解对方的一些根/底。

        小地方的城市八卦瞒不住两天,如果遭逢生意冷清,那一堆有点年纪的中老年人更是喜欢聚在一处,说七说八。

        何骔为自己解释:“没有女顾客说要花钱给我开店,我们老板说话真的很夸张。”

        “你是你们洗车店的活招牌,男女顾客都爱找你。我跟你偷偷讲,前几天你们老板来我这儿,看你受欢迎他心情也不好,怕你走知道吧?他跟我说,打算明年的时候让你签一份合同,给你一定的股份,但前提是如果你以后不干了,前后一千米的洗车店都不准去应聘,离职之前你还得把微信里顾客的微信名单整理出来。”

        “什么?”何骔不知道这事儿。

        诊所医生也看不下去,“e市屁股大的一块地方,我说难听点,城东里的人打喷嚏还得捂住嘴巴,不然唾沫立刻溅到城西人的嘴里。你们老板可真是恶毒。”

        他停在一个讨论病毒零号病人的访谈节目上,抿了口茶换个话题,“感觉非/典又重来一次。”

        “非/典?”何骔印象不大。

        诊所医生笑:“非/典那会儿你应该刚出生不久吧,反正是两千年左右,具体时间我忘了。当时全国学校每天都要量体温,上火车也要量体温,说是一只蝙蝠搞得鬼。”

        何骔对那段时间的记忆的确空白,听医生的话也如打开过去的历史资料一样,只言片语的几句话,无法在他头脑中构建一个当时的社会景象。

        “反正——”医生拿出两包感冒灵,还有三包医用口罩,“囤点这些总没错。我要不是跟你关系好才主动卖给你,这几天有人找我买,我都说没货。”

        电视里专家与主持人的讨论声激烈。

        小屋的门阀落下,嘎吱一声从里往外推开。

        白炽灯照亮诊所,和诊所外面的一小块弧度不平的水泥地面。

        生活静谧得如同一片无风吹过的湖泊。

        但纷繁、杂乱不断涌进手机里的网络新闻,微博言论、论坛留言,像花色不一的碎布织成的一块完整的毯子。

        何骔觉得,人总是自作聪明认为能够看透整个世界,但其实摸到的只是现实的一个角落。

        它凸棱、粗糙,还不完全。

        远方和眼前哪个才是真的呢?

        何骔不愿再纠结以上问题,他摸出手机调开微信的页面扫码,“多少钱?”

        离开诊所,何骔分给周倪一包感冒灵和一袋医用口罩。

        “啊,我不用这些。”

        “还是收着吧,刚刚我看新闻,w市出了几例病毒感染,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以后怎么办。”

        “应该问题不大吧。”

        “e市有很多人都在w市那边工作读书,最好还是小心为上。”

        周倪接过何骔给的东西。

        他们聊起感染患者,病毒,野生动物,往夜的深处走去。

        世界的变化比想象要快。

        准确来讲,才几天的功夫,一切便翻天覆地,大有不同。

        公司被上面要求不能聚众办公,与此同时补习机构、学校,私人宴席的酒楼,还有大批量的商场都被强制喊停。

        周倪连夜买回x市的动车票。

        然而当她收拾好行李,拦下一辆出租车准备去机场的时候,却收到短信通知,飞机动车暂时关闭服务。

        退款金额将于今日返还顾客。

        “小姐,你还走不走啊?”司机戴着两层口罩,不耐烦地闷声催促。

        周倪直直地站在原地,一颗心仿佛掉落洞底,“走不了了,飞机动车都走不了了。”

        出租车扬长而去。

        笔直的马路延伸到天边尽头,路中间两边的树木只剩枯枝,歪斜着像缺少几根手指的手,虚无地指向天空。

        空气之中一片肃杀,枯黄的已经毫无养分的落叶堆在软烂的泥土地上,踩一脚,鞋陷进去。

        周倪现在不能打开手机,微信标红点的信息提示不断数量增加,当地防疫办的短信电话来回轰炸。

        x市的居委会早上准时九点给周倪电话。

        “喂,请问是周倪女士吗?您在x市的家庭住址是xxxxxxxx吗?”

        “对。”

        “那您目前人在e市对吗?”

        “对。”

        “哦,那麻烦您配合当地的防疫措施,不要随意跑动,也不要坐动车或者飞机,或者违法开车走高速回x市哦。最后我再私人建议您一句,现在真的真的不要回来,留在e市对您对x市都好,拜托了,真的真的不要回来。”

        周倪:“……”

        心脏仿佛是一个安装在体内的尖锐利器,它以左胸膛为原点,凿破体内的血肉,直至骨髓、血管,人体的组织结构,模糊成一堆无法分辨的秽物。

        “……好。”周倪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

        争吵了有快一个月、该不该暂时封控、医院床位不够,为什么要吃野生动物,海鲜市场怎么会有野生动物,扰乱当地居民生活节奏和身体健康的病毒——

        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名字。

        新冠。

        周倪拖着行李箱往回走。

        但宿舍已经封闭,街道委不允许她进入。

        “我才一个小时前离开。”周倪跟他们解释,“我是从x市派到e市出差的,e市公司给我分了间宿舍。这栋楼有两层都是我们公司长期租赁提供给员工生活的!”

        “有租房合同吗?”对方幽幽问道。

        周倪一愣,被他的问题打得措手不及,“什么?”

        “这栋楼的确有两层是被你们公司长期租赁,房租是公司员工八二分,但为了保证合同的法律性,还有确保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住在里面,贵公司的员工会再私人签订一份租房合同。”

        她被气笑了,“我才过来住多久,一个月还不知道有没有?几天时间没必要签什么租房合同吧?”

        “那不好意思了。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没有租房合同就不能放您进去。”对方说完,便不再搭理周倪。

        e市是块小地方,面馆老板说欢迎参观,虽然没什么景点可看。

        诊所医生说,城东里的人打喷嚏必须得捂住嘴巴,不然唾沫会溅到城西人的嘴里。

        但就是这块小地方,周倪现在连个落脚的去处也没有。

        严鹤茗给她打电话,说安排夏桥给她弄一间屋子。

        “不用麻烦他了,感觉他现在也怕。再说出了公司有什么事情都是我的私人情况。”

        “你也不必那么消极。”严鹤茗安慰她。

        周倪咧开嘴笑,她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最后停在之前跟何骔分别的巷子口前,摸摸口袋还剩最后一包烟,她抱着既然注定要完蛋,那就完蛋彻底一点的想法,直接拉下口罩,将烟衔进嘴里。

        吐出烟雾,“我看不到前面的路。”

        她被飞机、x市,员工宿舍抛弃,人人避之不及,周倪纳闷,她只是拉着一个行李箱在走而已。

        严鹤茗叹息,“方媛得了新冠,听说她已经被拉到金银花医院隔离治疗。”

        周倪拿烟的手轻微发抖,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回事?她不是一直在e市吗?”

        “她弟弟在w市工作,w市的疫情越来越严重,他就从w市偷偷跑回来,回来以后又没地方落脚,所以只能借助在姐姐家。”

        后面的事情,不说自明。

        e市的冬日景观像幅褪了色的画,铅灰的天空,破棉絮一样的云层,还有旧得不能再旧的低矮房屋。

        周倪不知道自己会处于画面中的哪个位置,但她清楚,被定格住的表情一定是充满错愕和震惊。

        还有兔死狐悲的苍凉。

        她没心情再听下去,“就这样吧。我有点累,不想说了。”

        “行,那就挂了。”

        “嗯。”周倪轻轻点头。

        严鹤茗像在跟她确认,“那我挂了?”

        “等等!”周倪着急地反悔大喊,“鹤茗姐……”

        她不自在地笑:“我好像一直都没叫过你姐,但你真的跟我姐姐一样。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办法再回到e市的话,那宝宝就拜托你了。”

        严鹤茗刚想驳斥周倪带有黑色气息的最后一句话,但没防住对方比自己更早挂断电话,等她再呼过去的时候,周倪的手机已经显示关机,打也打不通了。

        手机关机是因为没电。

        充电宝也没电。

        周倪把行李箱横放,两条腿随意摊开,手机扔进衣服口袋里,她再抽了一根烟。

        活着还是死亡,随便吧。

        只是可惜,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还是没能见到贺松。

        周倪长叹口气。

        忽然有道声音从她的脑袋上方传来。

        “你怎么在这儿?”

        她抬头,萧瑟荒凉的背景里扎进一片显眼的蓝。

        对方戴有双层医用口罩,左右两只手上是一次性的橡胶医用手套,鞋子外面也套有鞋套。

        刚开始还没认出是谁,仔细打量片刻后,周倪才知道是他,何骔。

        他总是在自己想念贺松的时候,不合时宜地突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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