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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chapter64


回到家中,屋里略显凌乱,上次贺松送给她的手账本,还摊在茶几上。

        周倪一个人的时候翻了好几遍。

        她没让自己去思考夏曦或者贺松,而是先进浴室洗个澡。

        淋浴头刚出来的冷水浇身,很快变热,淋浴间里充斥厚雾一样的热气。

        她觉得疲惫困倦,潦草地洗了个澡就出来。

        客厅的灯今夜很早被关掉,换掉的衣服统一扔进脏衣篓里。

        周倪回到卧室,贺松送她的腕表被放在床头柜上,她的身上围了圈浴巾,径直走到衣柜前面,没挑选睡衣,而是找出贺松之前送给她的小玩具。

        快递纸盒被随便撕开,歪曲的巨大豁口下面是收件人贺松的姓名,她把纸盒扔到一边,将小鸟从金光闪闪的笼内取出,它原本剩有大半格电。

        足够周倪安慰自己夜以下的时间。

        浴巾被解开,盖在满天星碎光手表的上面,床头小夜灯的光线飘浮。

        周倪躲进被子里,她在底下垫了块干毛巾,怕把床单弄脏。

        从平躺到半侧身用力抱住被窝,迷蒙间她朝虚空伸手试图去拽住什么,大半个肩膀露在浸满夜色的床头灯下。

        脑海中的快乐有限,与她有关无关的人被逐渐摒弃,到最后只剩她自己,她自己要达到的天堂,她自己要摔落的地狱,迎接她的容纳她的……

        周倪的表情变得空白,整张脸仿佛被一只手掐住喉咙,涨得通红。她激动地到处乱抓,最后脱力垂手,胳膊吊在床沿边上,瀑布一样的黑丝落满肩头、枕上,盖住周倪的脸。

        她横躺于床面,呼吸由深变浅,像具体温尚热的死者。

        夏季最热的那天,是夏曦的忌日。

        贺松的志愿在之前就已经填好,x市当地的一所二本院校,广告系,家离学校就半小时远。

        他现在只等收录取通知书。

        一大早周倪就过来接他,路虎在店门口按喇叭,贺松循声出来,看见店里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店员正腆着笑脸跟周倪聊天。

        那人十八九岁,已经工作三年,满是油渍的工作服终日弥漫着股汗水和油味,他靠在周倪的车上,与她说说笑笑。

        周倪一边同他讲话一边抽烟,香烟的光芒在阳光底下晃动,显得暗淡很多。

        那人看到贺松,挥动着胳膊招呼他过来。

        他走近,听到同事朝周倪讨烟,“周姐,我陪贺松在这儿跟您聊那么久,要根烟也不过分吧?”

        周倪拿出一包未拆封过的香烟给他。

        他撕开包装,扔在地上,取出一支烟后又向她讨火。

        贺松忍耐自己的愤怒,他闷不做声,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坐进去。

        太阳的光线强烈,即使车子特意找了个阴影地方停靠,但周围亮度仍然充足,前面的破铁门缝中漏出一道光来,跌落在周倪脸上,像只虫子攀爬。

        他看她把火机借出去,也不打算要回,又把烟头捻灭,问车外面的人这要扔哪儿。

        “你要愿意扔我手上也行。”同事说着轻浮的话。

        周倪笑着将口红残存在上面的烟头,砸进同事的怀里,烟尾漆黑,像一截被烧断后的尾巴,他嘴里衔烟接住烟头,假装手忙脚乱,一粒烟头从左手掉到右手,逗得周倪哈哈大笑。

        虫子一样的光线爬到她的嘴巴边上。

        贺松这才注意周倪今天化了颜色浓烈的妆容,他像看到海面上漂浮的鱼油,胃里一阵反呕,又沉湎于碎光之中,她闪动的色彩。

        汽车发动,周倪今天烟瘾很大,也不顾贺松,看旁边副驾驶座上视若无物。

        “晚上别住奶奶家了,我前几天打电话,叫人把你妈生前住的自建房收拾一下,今天晚上我们就能进去住。”

        车开到半路,她终于主动开口。

        贺松拿手抵住胃,他想今天早上东西吃了太多,现在很不舒服,再加上周倪人还是那个人,气息却让他感到陌生。

        夏曦生前住的自建房也让他一同陌生。

        贺松只去过几次,止步于客厅,最多就在厨房呆一会儿。

        那屋子终年紧闭,院内的野草郁郁葱葱,但颜色暗淡,唯一横于两边的晾衣绳,旧得像角落积攒许多血垢的断头台。

        “不见奶奶吗?”

        “她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老人家年纪大了,特别忌讳这些生生死死,叫我们不用特地探望。对了,你不用担心我们这两天吃什么,家里有新灌的煤气,后备箱里是我早就买好的菜。”

        “洗澡呢?”

        “有热得快,烧一下就好。”她想得细致周全。

        夏曦的自建房在村子的另外一头,靠近山的背面,打开窗户能隐约看到远方冒起的坟头,那间老旧的房屋仿佛被整个村落遗忘。

        浓郁的翠绿的野草树木,编织成阵脚细密的布料,迟早把它盖上,与山野自然融为一体。

        周倪先带贺松给夏曦烧纸,她准备了很多夏曦生前爱吃的东西,贺松跪在夏曦的墓前,周倪站在旁边。

        他们静默了很久,周倪偶尔说几句,都是跟贺松有关的内容。

        在他们不说话的时候,有风吹树叶的声音回应。

        窸窸窣窣,密集得犹如一阵落雨。

        纸钱很快烧完,最后周倪跪在夏曦的墓前,往地上倒了杯白酒。

        她说:“对不起。”

        树林静谧,无风吹动。

        纸钱还在盆内燃烧,上窜的火苗差点卷起周倪的胳膊。

        贺松立刻拉过周倪的手,藏在自己背后。

        风继续吹过,整个山野将他们环绕,他们站在夏曦的墓前,与一声沉重的叹息相拥。

        与神同在,就无对错,也无善恶。

        -

        晚间。

        自建房总共就两个房间,没有洗澡的地方,周倪说要洗澡得在客厅里洗,她烧了一大桶水,不知从哪个角落翻找出一个老式澡盆。

        暗沉沉的枣红色,正圆形,澡盆底部留有一圈白色痕迹。

        贺松被关在大门外面,他闻到一股夜间开放,强烈的野花香味,比玉兰花香厚重,比茉莉花香浓郁,似乎是花朵快要凋零时的气味。

        香得过于妖艳,令人作呕。

        他的眼前有浮现出今早周倪的面容。

        那个澡盆不大不小,刚好能容纳一个成年人,南方农村以前的女人都那样洗,男人穿着四角裤拿桶水从头浇下就好。

        他不知道周倪会不会坐在盆内,两条腿因为澡盆大小,不得不蜷缩起来抵在上半身前,她拿着毛巾轻拧一下,淋漓的水花从肩头浇落,有些攀附于她的身体之上,有些则朝下奔涌,向阴影更深的地方。

        贺松越想越深,直至耳边蚊子的叫声唤醒他的思绪。

        屋内的周倪已经洗好,她穿的是贺松的t恤,“之前晒衣服的时候,我收错睡衣了。”

        言下之意,是把他的t恤当成自己的睡裙。

        贺松了然,因为他经常住在周倪公寓的缘故,她不但特地给他准备了间侧卧,卧室里面的衣柜里,还专门放有一年四季简单换洗的衣服。

        周倪有一件睡裙跟自己的t恤相似,不说她,连自己都弄错过。

        “我会还给你的。”她这么说,也不去看他,再次进屋把澡盆里的水端出来倒掉。

        贺松那件t恤很长,运动款,样子有些旧了,衣服领子被磨薄,薄得快要破掉,穿在身上能隐约窥见衣服下面的皮肤。

        刚洗完澡的周倪,一身湿气,头发半干,她随意扎的丸子头,能看到发丝间飘荡的水雾。

        贺松觉得,此时此刻的情境下,她不该穿这件衣服。

        蚊子在他腿间狠狠咬了好几口包,他无知无觉。

        随便冲了个凉,贺松就躲回房间。

        周倪说这间卧室夏曦生前住过,他觉得阴气森森,壮着胆子打开风扇,点一盘蚊香,最后不情不愿掀开蚊帐,躺在床上。

        夜里睡不太好,总觉得凉,也许是心理原因,贺松在枕头边上放一盏台灯,这还是之前在学校里躲在宿舍学习用的,充电款,不担心半夜起来,为了开灯要找插座。

        但总是能够闻见花香,即将落在泥土里面快要糜烂的花朵,以一种挣扎求助的姿态绽放浓烈的气味。

        那天夜里他睡得很沉,即使内心认为有什么事情快要发生,这种预感类似大雨天气来临前的电闪雷鸣,他需要蓄足精神,所以必须好好睡觉。

        抱着这样的信念,贺松觉得自己的确睡得很沉,尽管他在后半夜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在落月之后天幕漆黑的环境里,依然被惊醒。

        “是谁”贺松拿起枕头旁边的小台灯,将亮度调到最高,朝卧室房门的方向照去。

        他看到一个东西在移动,缓慢地从门外走向门内。

        最先认出来的是自己的t恤,那东西朝蚊帐靠近,贺松往床角里缩,他觉得鼻尖萦绕的花香味更浓,来到他房间的似乎是一棵开满花的树。

        蚊帐从外面掀开,台灯照在那东西的脸上——是一个人,是周倪。

        夜很深了,贺松几乎责怪一样地斥问她:“你进来干嘛?”

        周倪钻进蚊帐里面,与他一同挤在床上,她把贺松手中的台灯扔到枕头旁边,反扣住,光源映在凉席上。

        视觉被忽然剥夺,其他感官倒敏锐起来。

        贺松听到周倪的声音一如浮动的花香,“我还你衣服,我晚上洗的衣服干了。”

        “怎么……还”几乎是结巴,他听见自己声音中的滞涩。

        老t恤被洗得发软,偏偏衣领子最硬,贺松在冰冷、有人体温盖住的凉席上,摸到自己的旧衣服。

        枕头边的充电型台灯满格电,它像海面上的灯塔,跟随颠簸的海浪漂浮,灯光或突然一闪,或顷刻变暗。

        “我已经还了哦。”

        贺松来不及应答,他陷入一种朦胧之中,摇摇晃晃,颠颠摆摆。

        只是花香更浓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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